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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否丧失了认识当代文学的能力?

我们是否丧失了认识当代文学的能力?

  编者按

  今天与广大读者见面的是大型系列策划“重估中国当代文学价值”之十一,复旦大学教授陈思和与上海大学教授王光东、葛红兵就当代文学若干问题继续发言。

  4月9日,在本报独家专访《传统文学已经走到了临界点?》一文中,三位学者就文学的基本观念是否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处在临界点上的我们还能否用传统的评价方式作出判断等问题阐述了各自的观点,他们认为,到目前为止,“五四”以来形成的文学传统已经烂熟,今后的文学向何处走,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这就是所说的“临界点”。今日,本报继续刊发对陈思和、王光东、葛红兵三位学者的专访,他们将对“当下文学语言的个性化特点的丧失”、“我们是否有能力认识同时代的文学作品”、“青年作家群体的创作”、“网络文学今后发展趋势”、“文学观念是否应该改变”等问题发表新见解。

  王光东:普通话写作是致命伤。与过去比较,今天文学语言的个性化特点不是那么明显了。葛红兵:海子可以媲美李白,他还没有完全得到人们的尊重。陈思和:个人非常喜欢韩寒这样的作家,但是,他又是商品经济下的产物,不能不受到这个时代的制约。葛红兵:网络文学今后会成为文学的主流形态。纸质文学将会消失。

  在分别接受记者专访时,复旦大学教授陈思和和上海大学教授王光东、葛红兵均对当下中国文学的发展状态给予了适当的肯定,认为新世纪以来,一批优秀的作家拿出了一批优秀的作品。陈思和先生认为,“‘五四’以来的文学传统在当下已经发展到了最成熟的阶段”,王光东也提出,“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好有坏,但是,不等于说这一时期的文学就没有价值。 ”葛红兵则明确反对“中国当代文学倒退论”的观点,同时,他也提出,应当认识到“文学作为主流审美样式的时代已经终结”。

  那么,如果“传统已经发展至临界点”,“文学成为非主流”,我们又该如何看待文学的“新形态”?我们是否真正认识了今天的文学呢? “文学”的概念又是否有必要重新诠释?而未来的文学格局将会继续“扩容”还是进一步“小众化”呢?三位学者各自阐述了自己的看法。

  今天的文学作品几乎看不出作家是哪个地方的人普通话写作是致命伤

  最近,王光东在认真阅读新世纪以来历年的《小说选刊》,在阅读过程中他发现,与过去比较,今天文学语言的个性化特点不是那么明显了,“这是非常致命的问题。 ”他说,“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我们看到山东的张炜、湖南的韩少功、陕西的贾平凹、上海的王安忆,他们的语言个性鲜明、有独特的地域色彩,但是,今天的许多文学作品几乎看不出作家是哪个地方的人。语言的变化对文学的影响是非常致命的。”分析其中的原因,他认为,其一是社会流动性加强,一个写作的人不会一直在一个地方,这造成他更重视对普通话的使用,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了习惯;其二,电脑的普及,这种工具化的写作对语言的丰富性造成了伤害。

  关于这一问题,葛红兵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随着普通话前所未有的强势,形成了中国大一统的普通话写作。它是言语的强势,同时也是语言的强势,语言的大一统,同时也是意识形态的大一统,这就使得过去那种丰富的复杂的多民族多地方的民族叙事、地方叙事,渐渐湮灭在强势之中。民族叙事生活的丰富性、抒情生活的丰富性没有增加,反而在减少,如果说当代文学在退步的话,那么这方面是很严重的退步。但是,我们还是要看到,专业性的文学写作的确是在进步当中。 ”

  我们没有能力认识同时代的文学作品海子可以媲美李白,他还没有完全得到人们的尊重

  葛红兵认为中国当代文学有它的进展,不应完全否定。他说:“尤其是经过上世纪80年代文学本体性的运动后,重视文学本体的进展、叙事技巧的进展,新的一批启蒙主义运动、探索小说运动,使中国当代小说的技巧、中文文字的文学表达能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不过,我们现在还很难断定,是否已经产生了能够引领这个时代生活主潮的伟大作品,我认为应该是正在产生的过程中。原因是,我们常常是缺乏对同时代的人的准确认知能力的,常常会低估同时代的创造能力,有时候又显得是高估,总体上来说,我倾向于认为我们这个时代并没有能力认识同时代的文学作品,那些最伟大的作品可能我们是视而不见的,许多跳蚤型的作品反而被我们捧得很高。所以,不要悲观地去看待当代文学,而是要谦虚地对待我们当代文学的创作,让我们用谦虚的态度去阅读这些作品,也许我们能发现其中已经出现了很好的作品。就像‘文革’时期,我们也发现了一些潜在的作品,上世纪80年代以后,我们通过重读历史,重写现代史,又发现了一大批现代文学的优秀作品,也许再过20年,我们又会发现,在这个时代,我们身边就有许多伟大的作品,而我们恰恰忽略了它们。所以,我的观点是,也许我们已经有,或者是正在有伟大的作品在产生,而我们却还未曾具备伟大的眼光去发现它,未曾具有伟大的勇气去赞美它。多数情况下,我们对身边的事物,尤其是遭到禁止、批评、压制的事物,缺乏勇气站出来说那是好作品,没有胆量去担当。 ”

  同时,他还提出有几类作品是当下批评界所未能深入认识的。 “一类是想象型的作品,它试图扎根在地方生活中,用想象跟地方生活接壤,《受活》《日光流年》的确是好作品,还有莫言的《檀香刑》,贾平凹的作品,包括阿来的一批作品,包括写藏地生活的其他作品等等。这类作品,我们到目前为止还不能完全地很深刻地去认识它。包括再往前推一推,像冯骥才、汪曾祺的作品,看起来似乎是跟当代生活有点游离,思想方式也是疏离的状态,而我们还缺乏一个知识视野去解析它,它们得到的文化结构上的尊重还不太够。第二类是一批具有世界意识的作品,追求人类的普世价值,它们也还没有得到充分的解析。第三类是宗教类的,也尚未显露它们真正的面目。第四类是大抒情的作品,其实直到现在为止,海子式的抒情家还没有完全得到人们的尊重,实际上我们还有很多这样好的诗人,比如于坚。他们的成绩跟他们所处的地位还不是很相称。在我看来,海子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是用白话写诗的一座丰碑,他其实跟穆旦可以并列,是现代诗歌史上的双峰。在古代,有他这样的精神高度的人,大概只有李白、白居易这样的人,但是我们很难承认一个用现代语写作的人,并且拿他跟李白对比。 ”

  王光东同样认为,有些优秀的作品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他说:“一些看起来似乎跟现实没有太大关系的作品,却是很有文学力量的,比如金仁顺的《春香》,还有苏童的 《碧奴》。这两部作品都是写民间传说,但是,它们的文学性很强,体现了新的美学趋向,即民间审美。在中国当代文学创作里,民间文化一直和当代文学创作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但是,对这样一个关系的理论思考一直是不够的。比如,民间想象的问题,实际上它是对中国新时期文学影响非常大的。中国当代作家很多受到民间想象的影响。比如莫言的《生死疲劳》,这部作品的想象方式完全是民间的。我觉得今天的好东西确实很多,但是,我们今天的评论家能够真正静下心来读作品的却太少。 ”

  “80后”、“90后”作家在影响文学的整体发展韩寒本身就是一种现象,郭敬明不够有血有肉

  使传统文学遭遇各种冲击和挑战的正是新世纪以来不断涌现的大量新元素。研究者们对这些新元素的评价不一,但是,却几乎都认同它们将对未来的文学发展以及人们对文学的认识带来革命性的改变。

  陈思和坦言,他个人非常喜欢韩寒这样的作家,“不过,韩寒主要的精力并没有放在文学方面。我们从他的身上看到一些精神性的东西。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跟这个商业时代进行对抗,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是商品经济下的产物。韩寒身处商业时代之中,不能不受到这个时代的制约,但是,他保存着比较清醒的反叛意识。韩寒是一种时代的现象,我们应该如何给这种现象进行定位?以韩寒为代表的新一代的作家,他们跟传统的文学观念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如何去理解这样的关系?都是非常值得思考的问题。 ”

  而王光东曾经专门跟自己所带的研究生讨论80、90后作家这一话题,“他们想象世界的方式、文学表达的方式,和前几代的作家相比有着非常大的差异。我也常常考虑这些问题。他们成长的文化背景更多是与新的传播媒介的出现联系在一起的,比如电视、电影、游戏、动漫、网络等等。 ”而王光东所带的研究生,也基本是这一年龄段的青年,他们认为,现在的青年一代作家的作品所表达的最核心精神是内心的孤独感。 “如今的年轻人在交际方式上也与过去几代人有很大不同,他们很多时间都是在网上呆着。这样的变化无疑会影响文学的发展。 ”

  王光东认为,韩寒、郭敬明、张悦然等几位最具代表性的青年作家,各自属于不同类型。“我个人更喜欢张悦然那种,她对文学的理解仍然很注重她个人对人的理解和表达。我读她的作品还是能感受到有血有肉的东西,能感受到她情感的投入。我不大喜欢的是郭敬明这种,尽管他的作品确实很有想象力,他的写作也很有才华,但是,他的想象力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来自于动漫、游戏、卡通这些东西,跟有血有肉的人的状态似乎是疏离的,并不是理想的文学状态。”在他看来,“80后”、“90后”作家,整体上仍然处于成长的过程中,他们在成长过程中所遇到的现实问题、文学问题,很可能与前几代作家不同,这种所谓的“不同”也许代表着文学未来的趋向,不过,反过来讲,这种“不同”也可能是他们难成大气的原因。“商业化的确对他们的影响太大,其中很多人的写作其实是在操作、包装,甚至是纯粹的商业化写作。 ”

  网络文学今后会成为文学的主流形态纸质文学将会消失,纸质出版也可能会消失

  葛红兵在文学界一向以思想新锐著称,他对文学的各种新形态和新潮流多抱以鼓励和支持的态度,并且,他认为,研究者们应该更宽容地对待文学新的变化和新的内容,以“大文学”的视角来看待文学的现状以及未来的发展趋势。

  目前,最受瞩目、也是最受争议的网络文学,一方面被视为文学的新潮流和新走向,另一方面又被传统文学界排斥在研究范围之外。作为国内最早研究网络文学的学者,葛红兵非常直率地表示,他早就预料到网络文学会有今天的发展。他说:“我是全国最早开始研究网络文学的,1998年、1999年的时候,我拿到了一个省部级网络文学研究项目,那是国内第一个。之后我曾经在国内所有的文学会议上宣讲网络文学,提出网络文学是文学发展的未来,但是,当时遭到很多人的批评,甚至有人说我有网络文学崇拜症。应该说,我基本上预见到了网络文学今天的发展状态。 ”

  与大多数传统学者不同,葛红兵很肯定地认为,网络文学今后会成为文学的主流形态,而纸质文学将会消失,纸质出版也可能会消失。“我现在基本都是通过网络来购书,而且现在的网络出版中,电子书已经占据了很大份额。我们发现,超星图书馆使用量越来越大,我现在基本都是使用数字化的媒体,在家查资料,也都是数字查阅。 ”葛红兵的书桌上有一台尺寸非常大的显示器,他说,之所以买这么大的显示器,正是因为他多数情况都是通过电脑来阅读资料和资讯。

  “我曾经对网络文学进行过划分,一种是上网文学,即纸面文学作家上网,实际上他写的东西,无论内容还是风格都依然是纸面的;另一种是网上文学,即在网上写,其写作的意识和方法,以及传播的媒介都已经网络化了,作者并不追求现实发表。现在成熟的形态是网络文学的第三阶段,也就是多媒体写作的时代。这个时代的网络文学是市场化的,不仅仅是在网上写,网上传播,收稿费也在网上,出现了电子支付的方式——‘点击率写作’,盛大文学是这一形态的标志。最近两年,我也在研究盛大,我的学生也有在研究它的。 ”

  安妮宝贝变成纸面作家后,很怕别人说她是网络作家新一代网络作家对纸面出版深恶痛绝

  葛红兵认为,当读者开始习惯在网上购买阅读时,便标志着网络文学开始逐渐走向成熟,“这是它自身性发展的一个标志。 ”而在他看来,盛大文学的诞生代表了网络文学可以摆脱纸面,“过去网络文学是寄生在纸面上的。比如初期的上网文学是在网上写,然后拿到杂志刊登,再被出版社出版,这批作家一旦回归到纸面后,就极力想要抹掉自己在网上的印记,比如安妮宝贝。安妮宝贝变成纸面作家后,很怕别人说她是网络作家。但是,发展到今天的点击率文学后,盛大文学旗下的这一批作家涌现出来,他们时刻都说自己是网络作家,也不追求纸面出版,甚至对纸面出版深恶痛绝,因为纸面出版不断盗版他们的作品。他们只需要在网上写作、传播,就可以在一年之间成为百万富翁,他们的写作是针对网络写作的,比如连载的格式,使用了过去说讲文学的章回体小说的模式。他们的作品非常类型化,有明确的定位,诸如新都市、新言情、新武侠等等。 ”

  因此,葛红兵预见未来会出现电子阅读的时代。 “以后像我这种读书室就不再需要了,我只需要一个电子读书器,随时带在身上。我认为电子阅读器的时代可能就是跟GOOGLE全球电子书库连在一起的。我是第一个赞成GOOGLE全球电子书库计划的,我跟他们联系后,他们也回复了我。我有大概四十几本书,第一署名的是23本,同意授权给GOOGLE。之前,我看到我的好朋友棉棉跟GOOGLE打官司,我感到很痛心,作家没有必要去做这种事情。传统出版界肯定是要消亡的,我的看法很极端,直到现在我都保持这种非常极端的看法。 ”

  没有文学产业文学在今天的发展是不可能的?

  面对当下中国文学新的发展态势,葛红兵提出中国的文学教育应该改革,狭隘的文学观念也应该改变。

  “我们最近在研究创意写作学科,我在国内创立了第一个创意写作研究中心。”葛红兵在上海大学创建了创意写作学科建设平台,他介绍说,“所谓创意写作,就是创造性写作。我们倾向于跟过去专业作家的写作加以区别,创意性的写作要比专业作家的概念更有当代感,也更有新概念在里面。创建这个学科的目的实际上正是针对当下中国文学的现状。当下文学发展暴露出的有些弊端,正是因为我们国家现在没有一个好的文学训练模式。大学的文学教育是老套的,观念是陈旧的。只能教研究文学,而不能教创造文学;只能教学生怎么读,而不能教学生怎么写。即便是教学生怎么读这个部分也是观念老化,思想陈旧,从上世纪80年代到现在就没有变过。在这样一个文学教育的大背景之下,再跟当下文学生产的大背景相结合,中国文学的现状就可想而知了。的确是不适应时代生活,没有适应时代生活的手段和能力。 ”

  而创立创意写作这样一个学科,葛红兵希望能够推动中国的文学教育改革,使文学教育从文学研究走向文学创作。同时,他提出,要改变以往狭隘的文学观念,改变以往的纯文学观念,“要从纯文学的观念变成大文学观念,就是创意写作的概念。我们应当把电影文案、影视创意文案,还有其他所有类型的写作都归入到文学的门类之下,比如说游记、传记、报刊特写,实际上都是文学创造。有些传统学者接受不了这样的观点,所以我们在创建这个学科的时候也遇到了很大阻力。 ”

  葛红兵认为,当下许多人怀抱着对纯文学的个性崇拜和创新崇拜,应该打破这种崇拜,用更多的精力去研究小说创作或者是文学创作的成规。他说:“我认为整个20世纪的中国现当代文学都存在一个理论上的陷阱,就是对个性的推崇,认为所有作家都是天才,都是个性化的产物,所有的作品都是创造的产物,这实际上是一个理论迷梦,这个梦很要不得,它妨碍了我们研究真正的文学规律,即创造性成规。每一种作品都有它自己的成规,可以指导我们后来人更好地写作,而这个成规并不是让我们墨守的成规,而是指导我们去创造的成规。就好像国际象棋有规范一样,规范虽然是一样的,但是产生的棋局却是千变万化的。过去的文学创造都是个人性的、天才性的创造,这是错误的观念。我们要提倡的是这样一些观念:文学是可教的,文学必须教,然后把文学当做一个文化创意产业来对待,要推动产业的发展来带动文学的发展等等。我跟绝大多数人的观点恰恰是相反的,大部分人都认为,文学不能类型化,文学要个人创造,文学不能产业化,产业迫害了文学。而我却认为,没有影视产业就没有影视,没有文学产业的话,文学在今天的发展是不可能的,因为今天是个市场化的时代。 ”

  □本报记者/王 研

来源:辽宁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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