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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和「我的大学」

我的大学(30)

宿舍门不知何时敞开了。H站在门口,嘴角凝着一丝冷笑,咄咄地盯着我。

    我不禁怔住了……

    翌日,我第二次被工宣队“传讯”,还是上次“召见”过我和小莫的那一位。

    “·我·们……依然是那种令人讨厌的语调,“·我·们认为你犯了极其严重的错误。”

    我明白他为何“召见”我。

    我略思索了一下,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回答:“每个人都可能犯错误。毛主席说:‘犯了错误并不可怕,改正了就是好同志。’但我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请您告诉我。”心中暗想:必须否认。若承认了,怎么处分我,就由不得我自己了。命运一旦掌握在他们手中,下场难料。

    “你自己不知道?那么给你三分钟,你好好想想。”于是他开始吸烟,不再理睬我。一边吸烟一边欣赏压在玻璃板底下的一排“白毛女”年历片。上海那几年许多单位都印制年历片,而且都印制得相当精美。

    对方向我提出的讯问不值得我去想。给我的时间也太宽裕。我没事干,就也瞅那排压在玻璃板下的年历片。对方几乎是伏在桌子上看。我是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望。倒着的“白毛女”在我眼中变成了一排小兔子,各种颜色的衣服,像儿童画册里画的那样。不同姿势的“白毛女”的腿,仿佛一双双兔耳朵。

    我们中国人的心理真是不可琢磨。我想,把女人的腿画得那么修长,那么秀美,那么迷人,涂以肉色,而将女人们的脸都画得像七八岁的小女孩的脸似的。于是夹在书中,压在玻璃板下,时时“欣赏”,便心安理得了。仿佛“欣赏”的是小女孩,非属女人了。

    都是女人的大腿,我想,倘将“白毛女”的头换成一个外国女郎的头,恐怕那一排年历片就该属于“封资修”,被视为能毒害人的诲淫的东西了。这位工宣队员,更不会当着我的面饶有兴趣地“欣赏”那上面的几十条裸腿了。辩证法真是无处不在。

    对方终于将目光从玻璃板上收回,看一眼手表,瞧着我说:“五分钟过了,想好了
么?”

    我摇头。

    “看来你是不愿主动交待了?”

    我回答:“没什么可交待的。”

    “你给申·沃克看过《学习与批判》没有?”

    “没有。”我表现出惊诧的样子。

    “那么,你也没对他说:‘拿去看吧,但要偷偷的’了?”“没有。”

    “但是有人亲眼看见你给申·沃克一本《学习与批判》,亲耳听到你对他说了那句话。”

    “谁?……”我装出受到严重诬谄的样子,从椅子上站起,大声说,“这个人是谁?我要当面和他对质!”“你坐下,你坐下,”对方说,“不必当面对质,我们也会弄清楚是你受到了诬陷,还是你对自己的错误进行抵赖。”我心里说:我将抵赖到底。

    对方又说:“你先回去吧,回去好好反省。”

    我说:“没什么反省的。”说罢便走。

    刚出门,碰到了沃克。他正要走进去。

    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我们没说话。

    我与他擦肩而过,心里对他说:“沃克,沃克,都是因为你!”

    回到宿舍,见小莫在仔仔细细地往他新买的皮鞋上打油。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问:“召见你又有什么指示?”

    我未回答,走到自己床前,忧心忡忡地坐了下去。小莫一边继续擦鞋一边说:“看来你
成为他们的心腹**


    否则为什么单独召见你,不一块儿召见我们俩呢?”

    我心里烦透了,拿起暖水瓶要倒杯水喝,却是空的。使劲往桌上一放,竟嘭然一声爆了。

    小莫复抬起头,瞧着我吃惊地说:“那是沃克的暖水瓶。”我仍不理他,仰面往自己的床上一躺。

    小莫放下皮鞋,走过来,低声问:“究竟怎么回事?”

    我恨恨地骂了H一句,坐起,将“《学习与批判》事件”告诉了他。

    “你承认了?”他皱眉追问。

    我说:“我绝不会承认的。”

    他说:“对!千万不要承认!你得一口咬到底,纯属凭空捏造,政治陷害。我可以作证。”

    我说:“你怎么作证?你当时又不在场。”

    他说:“谁又能证明我当时不在场呢?”

    我说:“就怕沃克已经承认了。工宣队也将他找去了。”他说:“那太糟了!”

    小莫的话刚说完,沃克走进了宿舍。我看看他,又往床上一躺。小莫又拿起皮鞋打油。

    沃克坐在他自己的床上,看看我,看看小莫,问:“你们为什么故意不理我?”

    我只装没听到他的话。

    小莫见我不回答,不忍冷落了沃克,抬头朝他笑笑,说:“你刚才到哪儿玩去了?”笑的极不自然。

    “你们分明在怀疑我什么。”沃克生起气来。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19 20:2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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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31)

我打定主意不接话。怕一接话,将话题扯到那本过期的《学习与批判》上,引起我们之间更大的不愉快。“沃克,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们一向对你是很友好的吗?”小莫努力缓和室内不正常的气氛。

    “既然你这样说,那么请你出去一下好么?我想和梁单独谈几句话……”沃克注视着我。

    “好吧。”小莫耸了一下肩膀,放下鞋刷,就要往外走。“别走。”我叫住他,不得不坐起,对沃克说,“小莫是我的好朋友。你要对我说什么话,就说吧。”

    沃克迟疑了一下,说:“我没出卖你。”

    我与小莫对视了一眼,一时不知应对他这句话作出怎样的反应才合适。

    沃克又说:“我没出卖你。我对他们说,你什么也没给我看。我以前从来没说过谎,但今天说谎了。我使你不愉快了,我心里感到很内疚……”

    他的脸红了。

    小莫走到他跟前,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说:“沃克,你够朋友。”

    我望着沃克,报以感激的一笑,隔着桌子,向他缓缓伸过一只手去。

    沃克握住了我的手。


    我说:“沃克,谢谢你。”

    沃克耸了一下肩膀,说:“真抱歉。”

    走廊里传来H女学生般尖细的笑声,我们的手立刻放开了,各自躺倒在自己床上。

    小莫骂道:“卑鄙的东西!”

    “《学习与批判》事件”还是被当作一条性质严重的政治错误,在全系大会上受到警告。虽然因为证据不足未点我的名,但我心里明白,这并不等于我得到了宽恕。也许,毕业的时候,在我的档案上,记载下一条什么罪状。而我并不知道,它会像影子似的伴随着我。
无论我将来被分配到什么部门。管他妈的呢,大不了是“社来社去”……我、小莫和沃克,对我们生活中H这么一个人的存在,竟渐渐开始习惯了。当时流行的“辩证法”使人变得愚不可及,H却使我们变得聪明起来。当我们变得聪明起来后,H就似乎不那么太讨厌了——我们索性把他当成我们合养的一只猴子。

    不久,唐山发生了地震。

    其后,据说上海也将发生地震。

    学校里逐级做了“防震动员”,希望大家在突然地震情况下发扬友爱互助,舍己为人的精神。

    我们的宿舍,与校园围墙之间有七八米的距离,窗口临街。有天午饭后,H不在宿舍里。小莫睡不着觉,伏在窗口朝外观望,忽然将我拽起,扯我到窗口,让我往下看。我看
时,见H正在我们窗下那片地方捡碎砖乱瓦,捡一堆儿,用土篮拎到围墙下。劳动得很忘我。

    小莫悄声说:“这小子怎么忽然做起好人好事来了?”我想不到H有什么其他目的,嘟哝道:“那你就给写篇表扬稿吧!”便又去躺下看书。

    那天夜里,我正睡得香,又被小莫捅醒。

    他神秘地附耳对我说:“那小子出去了半个多小时没回来。”

    我说:“你不睡自己的觉,监视他干什么?”

    小莫说:“我觉得这小子今天有点鬼鬼祟祟的。”我说:“兴许他闹肚子吧?”

    小莫说:“你听……”

    我听到了一阵轻微的翻地的嚓嚓声。

    我不由得撩开蚊帐起来了。沃克也起来了。我们凑在窗口看,月光下,H穿着背心裤衩翻地。在正对我们宿舍窗口的方位,翻起了约有二十余平方米的一片土地。他用步子丈量了一下面积,又继续翻。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19 20:3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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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32)

我们离开窗口,退回自己的床位,各自钻入蚊帐趟下。“我明白了,”小莫在蚊帐里说,“他大概是打算地震突然发生时,就从窗口跳出去!”

    我说:“那他可真够有胆量的,三层楼啊!”

    小莫说:“所以他才要捡尽碎砖乱瓦,还要将地翻松。”沃克说:“这太冒险了,我们应该劝阻他打消这个念头。”小莫说:“他会听我们的?他瞒着我们,半夜三更的偷偷摸摸这么做,还不是怕我们知道了他的目的,地震时与他争夺窗口往外跳?他那种心理我还弄不明白?”

    沃克天真无邪地说:“我们向他发誓,地震时绝不与他争夺窗口往下跳。但是我们不应该不劝阻他,那样我们可太不对!”

    我也认为从三楼往下跳实在凶多吉少,尽管他将地面偷偷翻松了。就说:“小莫,一会儿他回来,你还是劝阻他几句为好。”

    小莫生气地说:“我才不!”

    沃克说:“那我劝阻他。”

    走廊里传来了H像只夜行猫似的轻悄的脚步声。我们停止了说话。

    门缓缓开了。H贼一般的溜进室内,以为我们都在睡,蹑手蹑脚地钻入蚊帐。

    小莫故意打鼾,越打越响。

    沃克并没有对H说什么。

    明知是在瞒着你诡秘地进行的事,却要点破,还要劝阻,这实在够让违心人别扭的了。

    我自己是绝不愿去劝阻H的。

    因此我也理解沃克为什么沉默不语。

    第二天,我们四个都起来后,H搭讪着对小莫说:“小莫,我……求你一件事。”

    小莫冷淡地问:“我能为你效什么劳啊?”

    H说:“咱俩换换床位吧!不知怎么回事,靠门这张床,我睡不习惯,总失眠。”

    小莫说:“好吧,我成全你。”

    H显得非常高兴:“谢谢,谢谢,你真好。”

    小莫说:“小事一桩,用不着谢。”

    我们当然都明白H为什么从靠门的床位换到靠窗的床位。

    沃克看看我,又看看小莫,最后瞅定H,说:“H,从窗口往外跳太冒险。即使果真发生地震,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能那样做。”

    H怔了一下,说:“这是我的自由,你干涉不着。”我忍不住也说:“你别误会,从窗口跳出去的特权属于你了。因你为此付出了劳动。地震发生时,我们三个绝不会跟你争抢着夺窗而逃的。你放心好了。但沃克说的话,纯粹是为你好。你别辜负了沃克的一片好意。”

    沃克因为我替他说了这样一番话,感激地望着我。H却说:“其实我的目的并不自私。我们是四个人,宿舍只有一个门。少了一个从门往外逃的,对你们三个也都有利,是不是?只要你们三个到时候不和我争夺窗口,我也绝不和你们争夺门口,咱们今天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样?”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不知再说什么。

    “小莫,你别听他俩的。”H希冀地望着小莫。“我说出的话,绝不往回收。”小莫抱起被褥,同H调换了床位。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我起来关窗,见H的蚊帐被雨淋湿了,也想替他将那边的半扇窗子关上。

    “你干什么?”蚊帐里传出H警觉的声音,原来他并未睡死。

    我说:“替你将窗子关上。”

    他说:“别关!”

    我“哼”一声,钻入了自己的蚊帐。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19 20:3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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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33)

两天后的夜里,大约一点多钟,我被一阵喧嚣的人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惊醒。有许多人咚咚地从四楼跑下三楼。跑过走廊,跑下二楼。

    第一个意识——地震!

    我一跃而起,仓皇间大叫:“小莫,沃克,快起来!……”随手拉亮了灯,觉得那盏日光灯,秋千似的来回摆晃。小莫和沃克机灵地一下子从蚊帐里蹦到地上。

    沃克说:“快叫醒H!”

    小莫一把撩开H的蚊帐,随即放下,气愤地说:“他妈的这小子早逃命了……”

    我们三个光着脚,只穿着短裤和背心,跑出宿舍,跑出楼去。

    外面,操场上站着几百名男女学生,一个个衣衫不全。女同学们大多赤着脚,男同学们有不少只穿短裤、光着脊梁。

    过了半个多小时,却一点地震的预兆也没有。幢幢大楼岿然不动。

    原来,“地震”的叫喊声,最先是从八号楼传出的。那是一幢女生宿舍。天热,她们睡觉时,敞窗开门,为了形成空气对流。出于女学生们特有的警惕心理,她们在宿舍门口横了一个条凳,上面还摆放了一个脸盆。有位女同学起夜,碰掉了条凳上的脸盆,脸盆骨碌碌顺着楼梯往下滚,于是她大叫起来:“地震啦!”顷刻间整幢八号楼骚乱一片,紧接着附近的几幢楼也纷扰不安……一场虚惊,操场上那些衣衫不全,裸脊赤足的学生,都不免觉得大难为情,留下一片诅咒之声分散而去。

    我、小莫和沃克一块儿走入四号楼,刚进楼口,见有几个没穿上衣的女同学,双臂护在胸前,隐蔽于楼梯的斜角下,像几只还没长出毛的麻雀,挤抱成一堆儿。她们还不晓得“地震”究竟过去没有,既不愿有失大雅地跑到外面去,也不敢离开她们认为那比较安全的角落。

    沃克一发现她们,就急忙转过身,伸开他那长长的胳膊挡在楼口,高声说:“都请等一会儿再进楼!”连我和小莫也被挡在了他面前。

    沃克又背对那几个女同学说:“没发生地震,你们快回宿舍吧!”

    她们便狼狈地跑上楼去了。

    我们三个回到宿舍里,一时无法再入睡。

    H还没回来。

    小莫恨恨地说:“这小子真他妈的,都不叫醒我们,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

    我想,这符合H的为人。他准希望我们都被埋在废墟之下,创作专业只活着他一个,那么他就会如愿以偿,笃定可以入党,也可以分配得无比理想了。

    沃克朝窗口瞅了一眼,忽然不安地说:“他刚才会不会从窗口跳出去了?”

    我和小莫不禁对视。

    小莫走到窗口,探身朝下一望,立刻转过身,脸色苍白如纸,低声说:“老天爷,果然如此!……”

    我和沃克一步抢到窗口。

    我们看到的情形使我们吃惊得呆住了——月光下,一个人仰卧在被翻松了的那片地上,双腿几乎插进了地里,而头,撞在水泥护楼围墙上……几天后,从医院里传来消息,H虽然保住了一条性命,却成了白痴。

    毕竟是一个人。毕竟与我们共同生活过。我们对H都产生了一种恻隐之心。我们一块儿到医院去看望H,沃克买了许多东西。我们希望从医院传来的消息并不属实,或者夸大其词。但H的的确确变成了一个白痴,并且瘫痪,身上将永远地插着两只管子。医生说,丧失医疗价值了。

    H的父亲,一位黑而瘦小的老农民,站在儿子的病床前不停流泪,光自喃喃地说:“为什么就你要跳?为什么就你要跳?……”

    H两眼大瞪着,却不认人,脸上僵固着一种苦笑般的表情。

    还有一位农村干部模样的人陪着他的父亲。那一天我们才知道,H入学前是某省某县某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我们丝毫不能从H平素的为人与他那位可怜而笃诚的老父亲之间找到什么相同之处。也觉得像他那样的一个人当上什么革委会副主任,是又在意中又匪夷所思的事。

    那陪同者说:“我们H若是党员,地革委主任也早当上了!唉,如今这……全完了!……”不胜惋惜之至地大摇其头。难怪H那么迫切地要入党!如果削尖了脑袋确能“钻”入党内,他是会舍得一颗头的。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19 20:3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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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34)

我们对于H的种种记恨都不存在了。只觉得他是那么可怜。觉得他的老父亲更可怜。沃克给了那可怜的老父亲一百元钱。我和小莫是拿助学金的穷光蛋学生,只能表示我们的同情而已。

    从医院回校的路上,沃克沉闷不语。

    小莫有几分忏悔地说:“也许我不该和他换床位,可我哪能预想到这么个结果呢!”

    我说:“这也不能怪你,只能怪他自己。”

    沃克说:“我们三个都有责任,如果我们对他多加劝阻,他也许最终会听的。我心里真为此而难过。”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要我们对H的可怜下场负责任,我和小莫觉得太欠公道,却并没有同沃克争论。

    H的老父亲委托我们帮助他收拾一下儿子的东西。我们收拾H的东西时,发现了他的一个笔记本。

    上面的记载有几段与我有关,摘录如下:“到北京去!一定要想方设法争取分配到北京去!只有分配到北京,才能前程似锦!”

    “今天我已探听到底细,专业有两名分配到北京文化部的名额,据说首长指示,要善于在文化部门展开思想和路线斗争的毕业生,要能成为掺进文化部门的‘沙子’的毕业生。要插队下过乡的上海知识青年。阴错阳差,竟使梁与C两个哈尔滨知青偏得机会……”

    “原来专业里有好几个学生都暗知这两个名额的底细。他们都想进京。我们上一届分配到中央教育部的一个学生,已经当上了《教育革命》的负责人,前途无量。C的名额是别人所挤不掉的,她是专业支部副书记,系工宣队的红人。因此梁成了众矢之的,谁都想‘整’垮他,取而代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其实我与梁并无积怨,也无近仇。但我不‘整’他,别人也照样‘整’他。我不取而代之,别人最终也要取而代之。不是我坏,是前途如此,不得不为。否则,毕业后,我则可能‘社来社去’,再当那个小小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梁似乎变得处处谨慎了,但这
么多人盯着他,他绝不可能从此不再说一句错话,做一件错事。他的下场注定了的,没跑。不过‘鹿死谁手’罢了……”

    “梁的一封看过的信被我发现,在我手中,是黑龙江出版社一个人写给他的,信中有‘老妖婆’数句……这就足够了。天助我。现在我不忙抛出来,到毕业前来个‘奇袭’……”

    这日记本先是小莫翻看的。他看了一会儿,递给我,恨恨地说:“你自己看吧!没想到这小子这么不是人,可我们还傻乎乎地同情了他一番!他妈的多不多余!”

    我看过之后,许久没说话,觉得自己仿佛沉入了零下二百七十度的冰窖底。

    入学二年多,我才明白为什么有人像密探似的时常监视我的言行。为什么有人连我在中文系的借书卡也要暗暗统计,阅读“封资修”作品比例多,也作为“思想意识问题”的一条向工宣队汇报。为什么我在阅览室学习《列宁选集》时,只因旁边放了一本没读完的《拿破仑传》,也会被诬为假学马列之名,行摘抄“拿破仑”言论之实。为什么我的信件时常不翼而飞……

    沃克瞧着我,似乎也想看那本日记。但却不开口说。自从《学习与批判》事件之后,沃克“自觉”多了,我们不主动给他看的,即使他兴趣极大,也绝不提出请求。我将那日记本扔给沃克,说:“你愿看就看吧!这对你了解我们中国学生大有好处。”

    沃克看完之后,望着我,低声问:“梁,你心里很难过是不是?”

    我冷笑道:“不,我并不难过。老子他妈的这个大学不念了,让他们去为一个北京名额明争暗斗吧!”

    小莫说:“别发傻,这个日记本得销毁。更重要的是,得找到你那封信!”

    小莫帮我在H那些信件和书籍中翻找。翻找了半天,却未找到。

    小莫说:“看来找不到了。他会不会已经交给工宣队了?”我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大概不会的。他要是交了,工宣队早拿我开刀了。再说他日记上明明写着,要等到毕业前夕再对我进行‘奇袭’……”

    小莫说:“如果你的判断不错,反正他已经那样子了,再也不会威胁到你了,你也就不必再担心了。”

    可我找不到那封信,还是很有些担心。因为那封信如果落入别人手中,我的下场可能同样不堪设想,黑龙江出版社的肖沉老师将头上悬刀。

    我和小莫当着沃克的面将H的那本日记烧了。

(未完待续)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19 20:4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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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35)

沃克直摇头,用谴责的语气说:“你们这样做可不好。很不好。H的父亲委托我们代他整理H的东西,未经同意,怎么能……”

    小莫打断他的话说:“收起你那套西方式的道德观吧!你是在中国!让他的老父亲看到自己的儿子在日记里记下了这么见不得人的鬼心肠,未免太受刺激吧!”

    我也生气地反问:“难道别人存心坑害你,你连点措施都没权力采取吗?”

    那是我和小莫第一次与沃克正面发生矛盾。

    沃克受到我们的抢白,不再说什么,默默扫尽纸灰,用撮子端到厕所里送走了……放暑假了。

    小莫不论寒暑假,必定要回贵州去的。

    我和沃克一同送走了小莫。

    我问沃克这个暑假打算怎么度过,他回答说想回国去看望他的老母亲。

    “我已经一年多没见到母亲了。我从来没有离开母亲这么久过。”他微笑着对我说,脸上又显出那种纯真的大孩子神气来。

    他反问我打算怎样度过这个暑假,我回答说要留在学校里多看些书。系阅览室的李老师对我不错,某些当时还封存的书,在假期他也肯偷偷借给我。入学后,我还一直没探过家。助学金十七元伍角,刚够饭费。弟弟每月从乌苏里江边寄给我拾元钱。弟弟的工资也低得可怜,三十二元,一级农工。我决心三年不探家,省下几笔路费。

    沃克听我说假期要留在学校里,思忖片刻,改变了想法,说:“那我也要留在学校里。”

    我问:“为什么?”

    他说:“和你作伴。没有人监视我们,我们之间可以交谈很多很多,对不?”

    即使没有人监视了,我又能对沃克说些什么呢?我微微苦笑。

    沃克果然就陪我留在学校了。

    一天,我那双猪皮鞋开胶了,不能再穿了。而且,一条最像样的裤子也洗薄了,再搓洗一次就会破。我想,我得买一双鞋了,也得买一条裤子了。可弟弟尚未寄钱来。想朝沃克借,终觉羞于启齿,未借。

    我决定将自己那块上海牌手表卖掉,暂解拮据。是在延安西路上一家小小的委托商店卖掉的,作价八十五元。我声明要现钱,便只得到六十五元。买了一双鞋,照例是猪皮的。买了一条裤子,照例是“三合一”的。走出商店,发现同学齐某,拎着大包小包,与哲学系的一高个子女同学边走边谈,亲亲密密,兴致勃勃。不愿被齐某看到,更不愿与他打招呼,我转身朝另一方向而去。

    齐某算是个“干部”子弟,其父十二级。十二级干部并不显贵,若在北京大概总要数以万计的吧?但他却常常自诩:“我们高干子弟……”如何如何的。他带工资上学,这一点倒令我极羡慕。他专爱跟女同学,尤其爱跟那些年龄不大、思想单纯的女同学“建立友谊”。
同学们对他颇有非议。但他根本不在乎,说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说跟男同学们在一起没什么可谈的。仿佛他认为男同学个个都是“污浊之物”,那些年龄不大、思想单纯的女同学们才是“水”化成的清癯人儿。小莫说他患的是“贾宝玉症”。

    回到学校,沃克不在宿舍里,不知干什么去了。忽然间我觉得异常空虚,异常孤独,靠着窗框,像只猴子似的坐在窗台上,手中拿着一本《新华字典》百无聊赖地翻看,全然不怕掉下去,落H那么个下场。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22 11:5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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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36)

信手翻来,却翻到“女”字旁部。在偏旁索引中占的比例竟还不少。于是想到,大概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专门为女人们创造了那么多文字,在形容女人方面有那么多细致的学问。比如就说女人的笑吧,外国文字的形容,也不过就是大笑、微笑、冷笑、美好地一笑、天真地一笑、单纯地一笑……等等。而中国文字中,则有嫣然一笑、婉然一笑、妩然一笑、媚然一笑,思量起来,果然各领风骚。外国人形容女性身材,也不过就高低胖瘦,充其量再加上“线条”怎样怎样,如何如何富有“性感”。而中国文字中,除“苗条”之外,还有“婀娜”。“婀娜”之外还有“窈窕”。“窈窕”之外还有“婷婷玉立”、“风姿鉴人”一类。还有“秀色可餐”。要吞吃下去的意思。想起前些时候偷读一本《香艳诗抄》,其中更不乏什么“软玉温香”、“被翻红波”、“蝶浪蜂狂”一类。外国人叫“做爱”,或者直言曰——“睡觉”。就像阿Q对吴妈说的那么明白。可中国人却谓之曰“云雨”。怎么他妈的琢磨的呢!可见中国男人在女人身上动用的脑筋自古以来就很多。可是又自古以来都爱装正人君子。继而想到那位召见过我两次的工宣队员,他在欣赏“白毛女”年历片时,目光就很有几份猥亵。倘若那年历片上没有女人的大腿,印的是仿宋体或隶书体或“狂草”的“最高指示”,谁知那粒革命的“沙子”会不会伏在玻璃板底下,时不时就低下头去“欣赏”起来,没够没了的?

    我进一步想到周围那么多人都在“装孙子”。包括我自己。

    我又在装什么呢?装大大具有“工农兵学员”的本色的样子。尽管工宣队们已经觉得我不具有了。但我却还要硬装下去。唯恐毕业分配时被划入“另册”。

    这想法使我觉得自己可怜亦复可卑。

    干脆他妈的退学的念头便又产生了。

    校园外,马路对面,有一个什么陶瓷厂,时值下班,一帮姑娘们,刚刚在厂里洗过澡的样子,一个个披散着头发,结伴走出厂门。其中一个,抬头望见我,竟大声问:“嗨!大学生,想什么呐?”

    我俯视她们一眼,高喊一句:“想你们哪!话一出口,立刻觉得不对,怎么自己口中出了流氓语言?顿时面红耳赤,赶快溜下窗台,不敢露头。怕遭到辱骂。

    窗外却一阵格格嘎嘎的笑声。

    我弯着腰离开窗口数步。直起腰,见沃克站在门口。正对我微笑。


    我觉得脸上是更加发烧了。

    沃克走到窗口,朝下望了望,转身对我说:“她们还站在下边呢!”

    我说:“我可没招惹她们!”

    沃克愣愣地瞅了我一会儿,变微笑为哈哈大笑。我呆呆地坐在床上,仿佛犯了什么天条似的,没人问罪,陡自心中惶惶然。

    沃克也坐在床上,面对面地望着我,那目光,仿佛在鉴别一个什么中国古董。

    我被他望得不自在,就躺倒床上,避开他那研究的目光。

    他低声说:“我听到你对她们说的那句话了。”听到了又怎么呢?我想。

    他又问:“你在想什么呢?”

    我回答:“想女人。”故意使他吃惊。

    “哦!天啊!……”听他那语调,似乎果然大吃一惊。

    我朝他扭过头去,见他的表情并非吃惊,而是快活。他说:“你真可爱。”

    我说:“就因为我这会儿想女人?”

    他说:“不,因为你对我说了一句真话。是真话吧?”我思考片刻,自认这会儿确是在想女人,便答道:“是的。”他又问:“你想的是你的未婚妻?”

    我说:“没有未婚妻。”

    “那么,是在想情人?”

    “中国人只许有老婆,不许有情人。有了情人是坏分子。”“想女朋友?”

    “从来没交过女朋友。”

    “你二十几岁?”

    “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从来没交过女朋友?”

    “从来没交过女朋友。”

    “你打算奉行独身主义?”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正在想女人!”

    “你想的是性吧?”

    “什么?”

    “性。做爱。”

    “就是云雨罗?没云雨过,想也想不快活,不想!”“瞧,你又不说实话了!”

    “在你们瑞典,女人和性是同意词吗?”我腾地坐了起来,生气地瞪着他。

    他莫名其妙地说:“我并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啊,你为什么要生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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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37)

我又慢慢躺下去,自言自语地说:“我想的是女人。这会儿如果有个女人,无论年龄比我大还是比我小,只要不很丑,只要有温情,我就真愿意将我的头靠在她怀里,睡上整整一天不醒……”

    “可是她如果有丈夫呢?”沃克仿佛存心大杀风景,从道德的角度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简直恼火透了,大声说:“她有没有丈夫关我什么事?

    我不过就是想将头靠在她怀里。只要她愿意。”

    沃克很认真地说:“她丈夫知道了会揍你的。”这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你的告诫。我现在不想女人了,现在想喝啤酒了。”

    沃克说:“我陪你到五角场去。我请客。”

    于是我们就到五角场去喝啤酒,啃五香鸡头。

    沃克举杯说:“谢谢你今天跟我谈到女人。第一次一个中国人跟我谈到女人。”

    我问:“你以为中国的男人们都是不谈论女人的吧?”他点点头:“给我的印象是这样。”

    我冷冷一笑,说:“我们中国是个君子国。来,为君子国干杯吧!”……

    我们都喝得醉意醺醺才回到学校里。

    啤酒和五香鸡头代替不了女人。喝过了啤酒我更想女人。我感到我周围布着许多陷阱防不胜防。我的心理时常处于戒备状态,它太累了。也许是它太需要靠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太需要一种女性给予的温情了……想女人真是男人们心甘情愿的痛苦!二十七岁了,第一次明确地想女人。想得好苦哇!后悔早几年没将头往一个女人怀里靠过。想的就很朦胧。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真真实实的姑娘,我将头靠在她怀里,她用手轻轻抚摩着我的头发……第二天醒来,这个梦境仍历历在目。

    多亏这个梦,使我想的女人具体了。

    沃克仔细地瞅瞅我,问:“看你样子好像睡得不太好。”我说:“睡的还好,不过做了一个梦。”

    “恶梦?”

    “不,美梦。”

    “梦见了什么?”

    “梦见我将头靠在一个姑娘怀里。”

    “真够味。”

    “我今天要去找她。我很想见到她。”

    “谁?”

    “我梦见的这姑娘。”

    “她是干什么的?”

    “她是扫马路的。”

    “那,我给你点钱吧!我看你最近好像很缺钱花。”“谢谢,我已经把手表卖了。”

    “你为什么要卖掉手表呢?为什么不向我借钱呢?”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22 12:1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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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38)

“我没有借钱的习惯。更不会向一个外国人借钱。”沃克注视着我,直摇头……我匆匆洗罢脸,也不去吃早饭,就跑到一楼,给那姑娘挂了一个电话。


    “喂,谁呀?”她婉声婉语地问。

    我低声说出了我的名字。

    “你?……有事?……”

    “我想……请你今天陪我玩玩。”

    “这……我在上班啊!”

    “也许……也许我不久就要离开上海……”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累了……”

    “累了?喂,喂!你听着,我今天请假,我在四十八路车站等你!……”

    我缓缓地放下了电话。心情却更加忧郁。

    我曾在上海杂技学馆深入过生活,每天清晨带着孩子们在新华路跑步。那姑娘每天在新华路扫马路。有一次我的手表掉了,自己却全然不知,等我带领孩子们从另一条马路绕回来,见她站在人行道上,招手叫住我,将手表还给了我……我们就那么认识了。

    以后每天我让一个大孩子带领全体孩子跑步,我和她就站在人行道上交谈。

    她是上海音乐学院一位教授的女儿。两个姐姐都下乡了,都在北大荒。一个姐姐我还认识,是三师师部宣传队的队员。我们之间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拘谨。除了小莫,我对她暴露的真实思想算最多了,我还经常将从学校图书馆借的书送给她看——她是一个很清秀很文静的姑娘。

    我跳下四十八路公共汽车,看见她站在路旁等我。见了她的面,我竟不知第一句话应当说什么。

    她问:“我们到哪儿去玩呢?”

    我说:“到哪儿都行。”

    她想了想,说:“那我们上西郊动物园去吧。”我说:“那里有老虎吗?”

    她说:“有的。”

    我说:“好吧,我们就去看老虎。”

    到了西郊动物园,老虎躲在洞里不出来。我们没看成,却也不觉得十分扫兴。

    我们在小河边的一条长椅上并肩坐下,看鱼。不是金鱼,是青鱼。每条都一尺多长,又肥得笨笨拙拙。纷纷游到岸边觅食吃。

    她从书兜里取出两本书,递给我,低声说:“还你吧。”我问:“看完了?”

    她摇摇头。

    我说:“那你留下看吧。”

    她又摇了摇头,望着河面,用更低的声音说:“我母亲前几天去世了。父亲被‘扫地出门’了,过几天我就要跟我父亲回浙江农村老家了……可能我们今后再也不会见面了,谢谢你经常借书给我看……”

    我怔怔地望着她,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

    我忽然觉得,我心中对这姑娘充满了无边无际的爱。也可能是同情。至今回想起来,分辨不清。爱情加同情,使男人对女人的爱成为怜爱。

    她缓缓将脸转向我,凝眸睇视着我,几乎是用请求的语调说:“对我讲几句话吧。”

    我说:“我想退学。”

    “退学?……”她脸上显出十分意外的表情。

    我又说:“我实在不想念下去了。”

    她问:“为什么?”

    我说:“没意思。”

    她很能理解我这句话的含义,沉思了一会儿,说:“再有一年多你就毕业了,什么事儿都忍着吧。多少人都在忍着啊!”

    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那么小,那么柔软。

    她愣了一下,矜持地抽回自己的手,呐呐地说,“你怎么了?……你……病了吗?”

    我说:“我也想到浙江农村去。和你们父女一块儿到你们的老家去。我可以当小学教师,也可以当农民。”她说:“你胡说些什么呀?”

    我说:“不是胡说,我爱你。如果你同意,我明天就打报告退学。”

    “不,不,你千万别这样。”她慌乱地说,“你就是打了退学报告,被批准了,也只能回北大荒去……咱俩没缘份……”

    我又不知说什么好了,情不自禁地第二次抓住了她的手。

    这一次,她没有将手抽回去,任我紧紧地握着。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22 12:2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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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39)

河里的大青鱼,纷纷聚拢岸边,将嘴冒出水面,比赛吐水泡。

    她的眼泪落在我手背上,一滴,两滴……她又抽出了她的手,从布包里取出一支笔,双手交给我,说:“我特意买了送给你的,留着作个纪念吧!”我握住了那只笔,也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她忽然将头靠在我怀里,说:“我们没缘份……”说完,她就无声地哭了……

    回到学校,沃克见我便问:“你终于将头靠在一个姑娘怀里了?”

    我说:“和我梦到的相反,一个姑娘将头靠在我怀里。”沃克说:“都一样。她很美丽吗?”

    我说:“女子们的美丽是不同的,有的使男人想到性,有的使男人想到绞刑架,有的使男人想到诗,有的使男人想到画,还有的能使男人们产生忏悔的念头……”

    沃克说:“这不过是男人们的想象,你那位姑娘属于哪一类呢?”

    我说:“她如同一颗橄榄,我要用心永久含着她。”沃克看了我半天,说:“你动真情了。”

    我说:“是的。”

    沃克问:“你果真爱上了她,为什么不跟她结婚?”我说:“我不知我的命运会在何方?”

    沃克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被H偷去那封信,是不是仍使你心中不安?”

    我说:“不安极了。”

    “你仍恨他?”

    “我恨不得一刀宰了他!”

    她告诉了我离开上海的日期和车次,却不许我去送她,很坚决很断然地不许。

    我还是到火车站去了,怕火车站人多,寻找不到她,很早就去了。

    在一排长椅上,我发现了她,呆呆地坐着,脚旁放着一只帆布皮箱,身旁坐着她的父亲,一位头发苍白,气质斯文的六旬以上的老人。

    我隐蔽在一个角落,不想让她发现我。

    我望着她一手搀老父亲,一手拎那只旧的黑色的小皮箱,微微低着头,被缓缓移动的人
流裹入了检票口,像一个幻影似的,从我眼前一晃,倏然消失了。

    我呆呆地站在我隐蔽的那个角落,被充满心间的忧郁压迫得有些窒息。

    她的命将会是什么?

    那一时刻,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命运中也画着一个问号……

    开学后,复旦园内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物理系三年级的一位女同学,贴出了一张大字报,批驳张春桥和姚文元的两个小册子——《论资产阶级法权》和《论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

    那是工农兵学员中反叛精神的第一次公开的大无畏的宣战。

    那是孤单无援的勇士舍身取义的行为。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22 12:4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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