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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和「我的大学」

我的大学(40)

正直的师生们肃立在她那张大字报前,用他们严峻的表情,沉思的目光,互相传达着他们心中的敬佩。反叛的潜流在复旦园内暗暗地汇聚着。

    政治投机者们却认为这是一个自我表现的大好机会。于是就有一些学生“自发”地前去围攻那个物理系的女学生。操纵幕后的则是工宣队。

    我们专业的支部副书记C,也带着她“革命的伙伴们”参与围攻。

    她也叫我去,她说我善于辩论,最应该去。还应该“立功赎罪”。

    我冷冷地问:“赎什么罪?”

    她说:“别忘了你作为专业发言代表的那次发言。”我回答:“你忘了我有口吃的毛病吗?我现在正要读《列宁选集》。”便打开一本《列宁选集》,伏在桌上读起来。她悻悻地走了。

    我却读不下去。

    我终于坐不住,便独自走到大字报栏前,看那张勇士的“宣战书”。

    大字报写得犀利极了,使人读罢,热血沸腾。

    一种强烈的冲动,促使我从衣兜取下钢笔,就想在那张大字报上署上自己的名字。

    然而那种强烈的冲动很快就变成了最大的怯懦,握着钢笔的手出了汗。

    产生得最快的勇气也消失得最快。任何冲动如果不能变成行为,不过就是一种心理本能而已。除了证明你有这种本能,再无其他意义。

    我默默地转身离开了,手中仍握着钢笔,内心里对自己充满了蔑视。

    “梁晓声,梁晓声,在那个无畏的女同学面前,你不过是一条被政治的电棒击怕了、学乖了的狗!”我一边缓缓地走着,一边这样诅咒自己。仿佛诅咒了自己,就能驱除内心里的羞耻感似的。

    无畏者敢作真勇士。

    懦夫却只希望别人为真理拔出决斗之剑,将胜利的小旗背在身后,连一声助战的呐喊也不敢发出。倘邪恶倒下了,他们便举起小旗,分享勇士的荣耀。倘勇士倒下了,他们便悄悄丢掉小旗,退隐到什么安全的角落,固守着卑下的沉默,期待着另一位勇士挺身而出……回到宿舍里,我锁上门,为自己,也为许许多多像我一样的人,在一本日记的中页写下了这几行字。也写下了我对自己的认识和评判……沃克回来了,一进门就气愤愤地大声对我说:“怎么可以这样!他们怎么可以打她!”

    我合上日记本,问:“都是什么人打了她?”

    沃克说:“有男学生,也有女学生!你们专业的C带的头。他们将她拽到一张桌子上,那么多人围攻一个姑娘!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保护她!他们还摔掉了她刚买回来的饭!他们还不许她穿上自己的鞋!我喊了一句:‘不许打人,’就有许多人也围攻我!看,拽掉了我两颗衣扣!……”

    我站了起来。我望着窗外。我流泪了。一个龟缩在安全角落的懦夫的眼泪。没有什么价值的眼泪。

    小莫突然推开门闯进来,对沃克说:“沃克,你快躲蔽起来,有几个男学生要来揍你!”

    沃克说:“他们敢!我要向‘留学生办’去汇报的!”小莫说:“就是‘留学生办’那个姓庄的工宣队员怂恿他们来教训教训你的!”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22 12:4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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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41)

我说:“沃克,你就先躲蔽一下吧!”

    沃克坚决地摇头:“不!”

    小莫扯着沃克想往外走,晚了。走廊里传来了来势汹汹的脚步声。

    小莫刚放开沃克,门就被踢开了,闯进来四个男学生,也不开口说话,揪住沃克就打。

    沃克没有反抗,没有还手。

    我和小莫阻挡,被粗暴推开。小莫的头咚地一声撞在书架上,我的暖水瓶不知被哪个家伙踢碎了。

    沃克毕竟是留学生,他们不敢过分放肆。所谓“教训教训”,不过是推过来搡过去,一拳一脚而已。其中一个极为可恨,打了沃克一记耳光。

    他们离开我们的宿舍时,小莫大声谴责:“你们怎么能殴打留学生?!”

    为首的一个答道:“叫他明白他是在中国。”

    我说:“你们踢碎了我的暖瓶,得赔我。”

    那家伙冷笑道:“就算你为我们的革命行动贡献了吧!”他们扬长而去。

    沃克捂着脸在自己床上坐下,许久才喃喃地说:“真想不到,在中国,我被中国人打了。如果我的老母亲知道了这件事,不知会怎么想。”

    小莫说:“沃克,你应该通过瑞典使馆向那几个家伙提出严正抗议!”

    沃克摇摇头,说:“不,我不会那么做的。瑞典是第一个和中国建交的西方国家,在我记忆中,瑞典政府从来没有向中国政府提出过任何形式的抗议。我不愿因为我自己,使两个国家之间的友好关系受到丝毫影响。”

    我说:“沃克,你回国吧!目前你在中国能学到什么呢?世界这么大,你又何必到中国来留学呢?”

    沃克沉默许久,又摇头,低声说:“不,我不回国。也许他们以为我会害怕了,回国去。可是只要我还没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我就要在中国呆下去,亲眼看到你们这一场文化大革命最终将导致中国发生什么局面!”小莫揉着头,无比歉疚地说:“沃克,真对不起你,我们没有能力保护你。”

    沃克望着他,苦笑了一下,说:“你们每一个中国人也没有能力保护你们自己呀,不是吗?”

    小莫无言。

    我说:“是的。”

    沃克说:“这真可悲。”

    我果然又遭到了“算计”。

    而事件凑成之情节,犹如小说家的巧妙构思。

    先是,半年前,弟弟给我汇来了二十元钱。隔日,我要到邮局取钱,却找不到汇款单了。我在宿舍楼各楼口贴了“寻物启事”,两日后也无人送回。便到系里开了一张证明信,证明我汇单已丢,将二十元钱取了回来。

    几天前,我又到杂技学馆去体验生活。一天傍晚,接到V从学校打来的电话,告知我弟弟又给我汇钱来了。正缺钱花,便匆匆赶回学校,拿到了汇单。邮局已经下班,只好将汇单带回杂技学馆。

    第二天,和我一同在杂技学馆体验生活的C,有事要回学校,我就将汇单交给她,委托她代取。

    她回到学馆,快晚上十一点了。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22 12:5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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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42)

我已躺下,在看书。她敲门,我给她开了门。

    她不进,站在门外对我说:“明天上午,系工宣队庄师傅叫你回校一次。”

    我问:“什么事?”

    她一笑:“不知道。”

    我觉出她那一笑颇不善,但又想不出自己近来有什么失谨的言行足可被人“整治”,也就随她笑得不善,又问:“我的汇款单替我取出来了么?”

    回答:“E老师替你取。”

    E老师是我们专业上一届的留校生,我们的“教导员老师”。负责抓政治思想工作的。因此而怪,不免再问:“怎么E老师替我去取?”

    C又那么令人莫测高深地一笑,其意味更加不善,慢悠悠地答:“我没工夫。”一双眼中,放射出两股冷气,逼得我从脸到心一阵发寒。

    复躺下后,总觉C那笑,那话,那目光,包含着什么幸灾乐祸,不再能看下书去,苦思苦索,终不悟其所以然。辗转反侧,难以安睡。

    翌日,满腹狐疑回到学校,E老师和工宣队庄师傅在工宣队办公室联袂“召见”了我。

    E老师随口问了几句在杂技学馆深入生活的情况后,话锋突然一转:“你最近丢什么东西了么?”

    我回答:“前几天将书包在四十八路公共汽车上丢了。”又问:“除了书包,还丢什么了?”

    我一贯地丢三忘四,想不明白为什么问我这个,还以为他们要发慈悲,补助我点钱呢!便答道:“除了书包再没丢什么。书包里有十几元钱,不过我弟弟又给我汇钱来了。”“就是这张汇款单*俊保爬鲜樘耄钦呕憧畹ト〕觯雷由弦欢*


    我说:“是啊,您没替我取出来啊?”

    E老师脸色顿变,厉色道:“你好好看看。”

    我拿起那张汇款单“好好”看,写得一清二楚,是弟弟汇给我的没错,问:“怎么啦?”

    “你看看邮戳!”

    我就翻过来看邮戳,一时不免大为尴尬,呐呐地说:“这是我半年前丢的那张汇款单呀,从哪儿出来的呢?”“这正是我们要向你提出的问题!”一直正襟危坐的庄师傅,朝我瞪起了眼睛。

    我说:“这得去问V呀,是他打电话叫我回来取的,那么他一定知道这张汇单是谁从什么地方找到的。”

    “V在宿舍,”E老师站起来说,“我这就去问。”E老师走出去后,那位工宣队领导者一边吸烟,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我。许多人在讯问别人时,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装出捷尔任斯基的样子。这位工宣队领导者也不例外。他大概自以为他那双肉眼泡投射出来的目光,也必定称得上“鹰一样的目光”。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22 12:5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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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43)

会儿E老师回来了,身后跟着V。

    不待E老师开口,V便冲我大声质问:“我没有给你打过电话!你怎么无中生有呢?”

    “你……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可我明明听出来是你的声音啊!”

    “你胡说!岂有此理!”他仿佛被牵扯进了什么极不光彩的事件之中,作了“严正声明”后,愤愤离去。

    见他那种仿佛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我真怀疑自己从电话里听错了声音,低声说:“让我再想想,也可能是别人给我打的电话……”

    E老师说,“你不必想了。我问过咱们专业所有的同学,谁都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我意识到问题很严重了——我企图用一张作废的汇单,再从邮局骗取二十元钱,且让别人代取,嫁祸于人之心,昭然若揭也。

    庄师傅说:“坦白交待吧,这张汇单你为什么保留至今?”

    这句话的意思就等于是说——你半年前伪装丢失了汇单,从学校开出证明取了款,而将汇单保留至今——是有“蓄谋”的。

    “我?!……我将汇单保留至今?!”我拍案而起。“你坐下!难道是别人替你保留至今的吗?!”工宣队领导者也拍案而起。

    E老师说:“这件事明摆着,性质是严重的,证明你的品质。手段也是恶劣的。你要抵赖是不行的。只有端正态度,老老实实承认错误。否则,你是不能带着这样一个没有交待清楚的问题毕业的!”

    我说:“你们想一想,一个头脑正常的人,会办这种蠢事吗?二十元啊!不是二百、二千,值得我从半年前就处心积虑,制造假象吗?难道我不知有人正希望我毕不了业吗?”E老师说:“你不要将问题扯到别人身上去,这对你自己没什么好处!”

    那位系工宣队副队长说:“你的态度很坏,我们今天就谈到这吧!你回去想想,还是诚实点,别拖到毕业分配时处理!那样对你更不利!”

    我简直发懵了。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希望“莫须有”的事成为事实。更不明白他何以会因此而内心里产生了某种快感似的。

    我说:“我什么也不会交待的,随你们的便吧!”说罢,起身便走。

    回到宿舍里,小莫见我脸色不对,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将事情前后对小莫述说了一遍。

    小莫追问:“到底是不是V给你打的电话?”

    我说:“是。可他否认。”

    沃克连声说:“这太无耻了!这太无耻了!……”小莫沉思了一会儿,说:“我问你一句朋友之间的话,你可别多心。”

    我说:“问吧。”

    小莫说:“你真希望分配到北京去吗?”

    我说:“见他妈的鬼吧!我只希望能让我平平静静地度过这最后一个多学期!我家有老
母病兄,我想回哈尔滨。回不了哈尔滨,能让我回兵团也罢!”

    小莫说:“那就好办了。我代你找V去谈判!告诉他,他可以想方设法进北京,但不要和你竞争,更不要陷害你达到目的!”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22 13:0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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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44)

似乎也只有这条路可走。我点点头,表示同意。沃克却说:“这太软弱了,这太软弱了!我看让我找几个留学生狠狠揍他一顿才对!既然你们中国学生可以在工宣队的唆使下蛮不讲理地揍我,我也可以串联几个留学生揍V一顿!”

    我说:“沃克,你要敢这样,你就不是我的朋友!”……

    小莫的“谈判”以失败告终。

    V将此事亦向工宣队汇报了。

    于是我“莫须有”的“错误”更加“属实”,情节更为“恶劣”。

    小莫懊悔不已。

    我婉言相劝。

    我忽又想起,那一天除了V给我打电话,还有一个人也在电话中对我嘻嘻哈哈了一阵。

    这个人是谁呢?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更不敢贸然问谁。

    沃克仍想串联几个留学生揍V。我和小莫极为严厉地向他提出警告,他才彻底打消了念头。

    好事无人知,丑事有人传,此话真不假。中文系许多学生,都渐知创作专业的梁晓声“出事”了。于是有人因此而莫明其妙地觉着高兴。虽然我与他们并无利害冲突,亦无什么不快的瓜葛。自己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的某些人,见别人“出事”了,可不是会觉着也够高兴的么!实乃中国人的心理遗传。

    我走在校园里,出现在图书馆或食堂里,便不免招至某些人看一个“出事”了的人的特殊目光。沃克和小莫怕我觉着不自在,常有意一左一右陪着我。我也确实觉着大不自在。C和V们,当然挺高兴的。因为这正是他们预期的“舆论效果”。

    在给工宣队打的“证言”中,C写道:“某月某日,事发前,我与梁同返杂技学馆。途中我寄信,梁站在邮局内的‘汇款领款常识’前,看了许久——可见其犯错误前是有缜密准备的。”

    确有其事。我承认了。她寄信,我没事,就看那东西。“梁在将汇单交付我时,犹豫了一阵——这是其犯错误前矛盾心理的反应。”

    我也承认了。确实犹豫一阵——因我本不愿劳她代办任何一件小事。

    “当我对梁说:‘E老师替你取’时,梁的脸色顿时苍白,呆呆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是他预感到事情将要败露时的紧张心理的反应……”

    这就有点不实事求是了。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22 13:0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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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45)

但她觉着我当时就是那样的,我也无法。

    V的“证言”简单些,只有两条,但有分量:一、我根本没给梁打过电话,叫他回学校取汇单。二、莫替梁与我“谈判”,企图说服我承认给梁打过电话。

    作废了的汇单压在工宣队那儿。人证物证俱全,只待我低头认罪了。

    我离开学校,“逃亡”杂技学馆。

    大学里有工宣队。杂技学馆也有工宣队,是上海某纺纱厂的几位女工。学员们尽是十几岁的男孩女孩,整日被关在曾是汪精卫的一个小老婆的独院别墅里练功,其实谈不上什么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思想斗争的。但几位纱厂女工却不这么认为。她们也时常地制造出什么“新动向”、“新情况”,折磨孩子们,折磨杂技老师们,也折磨她们自己。仿佛不唯此不足以显示出她们存在的价值。孩子们在她们的授意下,也常常写几张“大人腔”的思考“路线斗争”或“思想斗争”的大字报。贴在练功房里。

    我是北方人,爱吃辣酱。学馆的赵老师就经常从家中带点辣酱来送给我。赵老师是学馆负责人。但受工宣队领导。被女工宣队员领导更是不幸。故而学馆内的“路线斗争”、“思想斗争”便集中体现在她和几位女工宣队员之间。她年近五十,身材高大,像马玉涛。她也是北方人。我们便认了“老乡”。她为人坦诚,性格耿直,我觉得她比几位严肃的女工宣队员可亲,愿意接近她。她是中国的第一代芭蕾舞演员,而且是苏联舞蹈家西诺夫培训过的。工宣队认为她是“文艺黑线”上的人物。我则觉得她不唯可亲,亦复可敬。我亲她近她。女工宣队员们大不高兴。她们认为:一名“工农兵学员”,理应对工宣队员们亲而敬之,才对头。否则,就不对头。她们经常对C叨叨咕咕,说我“屁股坐歪”了。C是我在学馆体验生活时期的直接领导,非常乐于将学馆工宣队们对我的这类意见反映给学校工宣队。其实我的屁股是常和她们坐在一条板凳上的。她们还是不高兴,认为我“屁股虽然和她们坐在一条板凳上了”,可“思想是与赵老师合拍”的——也即“与旧文艺思想合拍”。我无法讨她们欢心,只好随她们不高兴去。她们不免常以冷脸对我。

    有一次我问赵老师:“她们怎么这样呐?”

    赵老师说:“你别在意,只当她们是在更年期。”

    我那时特傻,不知“更年期”为何意,因问“更年期是怎么回事啊?”

    赵老师想了想,回答:“女人到了不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的年龄。”

    我觉得身为女人真不幸。不但要和男人们一样受命运的摆布,还要受生育之苦,还要受“不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的年龄”的捉弄。便对那几位女工宣队员格外同情起来。中文系图书馆有“文革”前的《妇女杂志》,我便特意回校一次,大量翻阅,选出几册载有“妇女到了更年期怎么办”一类文章的,借出来带到学馆,推荐给几位女工宣队员读。不料想她们甚为恼怒,以为我当面羞辱她们。其实我一向尊重妇女,而且确确实实一片好意。我尽办傻事。

    著名戏剧家黄佐临先生小女黄小芹,在杂技学馆作钢琴伴奏老师,与我是同龄人。我们之间亦颇有话说。心是相通的。常背人一起咒咒“老妖婆”,觉得彼此都一吐为快。我们唯独不避赵老师。小芹是赵老师调来的人。赵老师与我交谈时,常流露出对佐临先生的敬仰。
她将小芹调到学馆,颇费了一番周折。几位“不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的女工宣队员,当然自以为她们有非常充分的理由推断,一个“文艺黑线”上的人物,一个被“打翻在地”的“资产阶级戏剧艺术家”的女儿,再加上一个爱吃“文艺黑线”上的人物的辣酱,“屁股坐歪了”的工农兵学员凑在一起,所谈所论肯定都非“革命言论”无疑。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22 13:2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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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46)

我从学校逃到学馆,连我给他们作了半年之久辅导员的孩子们也知道“大梁老师出事了”。C已将“舆论工作”做到家了,我真佩服她。被自己喜爱的孩子们用种种猜疑的眼光看待和不敬的态度对待,令我尤其不堪忍受。连赵老师和小芹也不知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欲问而不便问。

    我也没心思向她们解释。只好再逃。

    上海郊区有个小镇叫朱家角。据说电影《枯木逢春》中的一些镜头,就是在那里拍的。我的一位上海知青朋友的外婆家住在那小镇上。他回上海探家时,曾带我到他的外婆家住过几日。我很喜欢那小镇。那里似乎是一个宁静的世界。老阿婆非常真诚地欢迎我再去作客,
视我为他的亲外孙一样。

    我从大上海逃避到小小的朱家角,着实过了几天清静日子。老阿婆说我瘦的叫人可怜,顿顿给我做好吃的。

    一天,沃克竟找到了我住的地方,令我大出所料。我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沃克回答:“小莫告诉我的。”

    我只告诉了小莫一个人我在什么地方,而且嘱咐他不要告诉别人。他告诉了沃克,我有些不悦。我不愿被任何一个人扰乱我在小小的朱家角所感受到的清静。这小镇上最主要的一条街,又深又窄。两旁尽是歪斜的木板阁楼。对门住着的女人们,常一边坐在自家门坎上摘
菜,一边隔街拉话。姑娘们结伴从街上走过,木底拖鞋在石路上发出叭哒叭哒的响声,其声如梆,远远地传过来,又远远地消失了。给这小镇增添了一种独特的音韵。而老人们在敞开的窗口隔街对饮,那真是一幅妙趣横生的画。镇外还有一条河。河上有古老的石桥。河中有木船驶来驶往。就这些,对我已足够了。我喜爱上了这小镇。而最主要的是,这小镇的政治氛围较淡薄,不那么压迫人。没有男性工宣队。也没有“不知将自己怎么办才好”的女工宣队员。也许。只有镇“革命委员会”那幢不大的二层楼里的人们,才像别的地方的某些人们一样,有兴趣去玩从中央到地方的那同一局政治桥牌。总之我是那么不愿离开朱家角,不愿回到上海,不愿回到杂技学馆,更不愿回到复旦去。我真希望就能在朱家角呆到毕业,随便他们将我分配到什么地方。还有那张汇单,也见它妈的鬼去吧!随便他们给我下个什么结论!

    沃克看出我有些不高兴,说:“小莫本不想告诉我你住在这里,是我逼问出来的。我不能不来见你一面。因为……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回国了。以后,也许不会再到中国来了……”

    我心中倏然对这位瑞典留学生产生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感情。同时也因为对他的冷淡而自责。

    我问:“你为什么突然要回国呢?”

    他说:“我把V揍了一顿。”

    “你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了?”

    “没那么严重。不过我对中国感到失望了。”

    我不知再说什么好。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22 13:2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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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47)

老阿婆见一位外国人来找我,显出极为忐忑不安的样子。在这个小镇上,谁家里来了一位外国人,可是件不寻常的事情。不寻常的事情往往也会被认为是不正常的事情。小镇上的人们肯定都忌讳这一点的。我很理解老阿婆,便告诉她,沃克是我的外国同学,不会给她带来任何麻烦,见我一面就走,叫她打消疑虑。

    随后,我陪沃克来到一家小饭馆。

    落座后,我说:“沃克,我请你吃顿便饭吧。”沃克说:“还是我请你,我比你有钱。”

    拗他不过,让步。

    随便点几样菜,要了三瓶啤酒。

    沃克先替我的杯里倒满了酒,接着往他自己的杯里也倒满了酒,之后盯着我,问:“告诉我,我们是朋友吗?”我也盯着他,庄重地回答:“当然是朋友。”

    沃克说:“在中国,有一个中国人承认我是他的朋友,我觉得自己不算白白来中国留学一次了。”

    我说:“不,沃克,你不只有我一个中国朋友。除了我,还有小莫呢!除了我和小莫,复旦园里一定还有许多中国学生把你当作朋友的。不过他们没有机会向你表示罢了。”沃克说:“谢谢你的话。”

    我举杯,说:‘让我们像朋友那样干一杯吧!”沃克说:“好,不但为了我们之间的友情,也让我们共同为一个中国姑娘少遭厄运而干杯!”

    我问:“哪一个中国姑娘?”

    沃克说:“就是你觉得你爱上了的那个中国姑娘。”一阵忧郁笼罩在我心间。

    沃克问:“你现在还想着她吗?”

    我说:“几乎天天都在想着她。”

    我们的塑料杯无声地碰到了一起。

    沃克问:“按照你们中国的习惯,这一杯得一饮而尽是不是?”

    我说:“是的。”

    于是我们眼睛注视着眼睛,一口气喝光了那杯啤酒。沃克用手背抹一下嘴,微微一笑,说:“我曾经有一个愿望,想找一个中国姑娘作我的妻子。我们西方人都认为,东方女性温柔多情,而且对丈夫,对孩子,对家庭比西方女性有责任感……”他遗憾地摇摇头。

    我说:“中国的泼妇悍妇也是很可怕的,《聊斋》里将她们比作枕旁夜叉,将那些不幸的丈夫比作床头系羊。”沃克说:“我当然要找一个美好的中国姑娘做妻子啦!如果我再来中国,仍抱有这种愿望,你帮我寻找好吗?”我说:“你趁早打消这种愿望吧,难道你不明白一个外国人与一个中国人结成夫妻是多么困难吗?”

    沃克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他天真得可爱。我哑然一笑。


    刚吃罢饭,他就要往回赶。他说他已买妥了明天的飞机票。

    我一直送他到公共汽车站。

    他从兜里掏出一迭人民币,说:“我来不及兑换了,带回国没用,你收下吧!不多,不到一百元。”

    我说:“我们中国古人有句话——不轻受一文。”他说:“你真怪。”

    我说:“我们中国古人还有句话——不敢忘一餐。沃克,你跑到郊区来向我告别,你请我吃了一顿饱饱的饭菜,我不会忘记的。如果你真还会到中国来,如果那时我的处境好些,我一定请你在最高级的饭店吃一顿中国大菜。”沃克十分认真地说:“别忘了你还要替我寻找一位愿做我妻子的美好的中国姑娘。”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22 13:3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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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48)

我也十分认真地说:“只要那时我们的政策允许一个中国姑娘嫁给一位外国人,而且你保证不欺负她。”公共汽车来了,我们匆匆握了一下手,他便跳上了汽车。

    汽车开出很远,我还看到沃克一支长长的胳膊从车窗伸出,向我不停招着。

    我惆怅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我这“出事”了的工农兵学员,在朱家角生活了十来天后,心中渐感不安起来,总有种近乎“逃亡”的阴暗意识,时时地摆布着我。

    我便告别了阿婆,鼓起勇气,回学校了。

    回到学校的第二天,E老师把我叫到一个学生宿舍里,讯问我对自己的错误反省得怎么样了,还暗示我,工宣队认为,人证物证俱全,我拒不承认,也是可以定“案”的。那就不是我将被分配到何处的问题了,而是我有没有资格毕业的问题了。

    V就住在这个宿舍里。我不知E老师为什么偏偏将我叫到这个宿舍。桌上有瓜子、果脯、软糖。毫无疑问都是V买的。他是我们专业带工资学员中工资最高的一个。每月七十多元。比我们有些老师的工资还高。除了我和E老师在宿舍里,V也在。他不离开,使我愤怒。按理说他是无权听我与E老师这番特殊内容的“谈话”的。可他却躺在床上一边吸烟一边看书,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E老师不让他出去,也使我大为不解。

    我老老实实告诉E老师,我这些天来根本没有进行过什么反省,到一个去处躲清静。

    “你当真不想要毕业证书啦?”E老师一边嗑瓜子,一边瞪着我问。

    我说:“随你们他妈的便!”

    V腾地坐了起来,质问我:“你骂老师?”

    “滚你妈的!你有什么权力质问我!”我指着他大声说,真想和他打一架。

    “你……”E老师脸气白了。

    就在这时,门开了,进来的是专业的于老师。他到安徽去“开门办学”,昨天刚回来。他见我们三个虎视眈眈的样子,奇怪地问我们在争吵什么。

    E老师就把我“犯错误”的事对他讲了一遍,还说:“大梁的态度这么不好,是毕不了业的呀!”

    于老师说:“这事啊!那张汇单是我从阅览室一本《朝霞》中无意翻到的。我当时也没想到去细看邮戳,不知那是大梁半年前丢失的……”

    V这时要往外走。

    于老师叫住他说:“哎,小V,我不是亲手把汇单交给你,让你打电话告诉大梁回学校
取的吗?”

    V不免狼狈起来,吱吱唔唔说不成话。

    E老师不禁地转脸去看V。

    V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可我也没叫你拿着作废的汇单再冒领啊!”

    我气恨得浑身发抖。

    这件事从此就算过去,不了了之。那位系工宣队副队长往后见了我,脸上也强作微笑了。

    实事求是地说,V与C,在这件事上,并无“合谋”。他们各有各的想法,各干各的。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让C代领汇款。如果换了别人,这事本不成其为事,最多埋怨我几句。C将这件事搞成一件事,当然没什么奇怪。对于某些人,能够有什么机会“整”别人一下,不“整”白不“整”。V不过是见C首先已将这事搞成了一件性质严重的事,顺水推舟,使其更为严重罢了。因为他是作梦都想进北京啊!自从我们上一届的毕业生中,就是对同学突然“袭击”,贴出“某某反动言论百例”的那个,进京后据说可能当教育部副部长,多少人都认为进京简直就等于跃龙门。

    不久,复旦园内暗传,“四人帮”在北京被逮起来了。接着,马天水、王秀珍在北京交待问题一说被证实。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22 13:3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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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49)

复旦园内人心扬沸。工宣队员们一个个如丧考妣。在发生于复旦园内的许多大大小小事件中“革命”得过分的某些人们,像偷了汉子被揭发的女人似的,都变得有了几分扭捏,有了几分羞臊,有了几分不自在,低眉顺眼起来,而做过恶的,受到的心理冲击是太突然也太大了,未免惶惶然不可终日。

    复旦大学与上海交大的学生,率各大学之先,深夜冲出校园,会聚外滩。市革委楼前,万头攒动。

    徐景贤肩披棉军大衣,出现在阳台上,朝下招手,高喊:“革命的同学们,感谢你们的政治热情……”

    他以为两校学生,是在以游行的方式,为“四人帮”及马天水、王秀珍之流向北京施加压力呢!

    一片怒吼骤起:“打倒徐景贤!”

    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那潇洒的身姿明显地抖了一下,军大衣落在地上,像个皮影似的,晃进室内不复出现。

    两校学生的队伍,从市革委门前出发,几乎绕市游行一周。复旦学生归校,时间已过午夜。

    我在游行队伍中发现了C,其情绪之昂奋,令我惊诧。围攻物理系女学生时的表现,大概也不过尔尔。健忘若此,真奇人也!我暗想,像她,总该转个弯子吧?却顺溜笔直地就从一条路线冲刺到另一条路线了!

    中文系学生首先贴出一批揭发“四人帮”在复旦罪行与阴谋的大字报。C一手拎浆糊桶,一手持刷浆糊的笤帚,忙前忙后,颇不辞辛劳。

    ……

    又过不久,毕业分配工作开始了。

    E老师动员我留校,我表示愿意服从分配。

    小莫暗中向我透露,动员我留校,是为了照顾V,将他分到北京去。因为他最怕被重新分回新疆去。而他留校是没指望的,老师们十之八九坚决反对。

    我便找E老师,告诉他,我宁肯回北大荒,也不留校。E老师问我何以变卦?

    我说:“你心里明白!”

    那一天我卖了手表买的那件“三合一”的裤子晒在外边丢掉了。我只有两条裤子,丢的
是体面的一条。V就拿着一条新裤子来送给我。

    我说:“我穿着短裤毕业,也不会接受你给我的裤子。”他说:“我女朋友在北京,求
求你。”

    我说:“把你的裤子拿走,否则我从窗口扔出去。”他不拿走。

    我便当着他的面从窗口扔出去了。

    那条裤子悠悠地飘过了院墙,飘落在马路中间。一辆卡车驶过,车轮又将它卷入了路旁
的水沟。

    V尴尬地呆了一会儿,又说,“我错了……”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22 13:3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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