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40)
正直的师生们肃立在她那张大字报前,用他们严峻的表情,沉思的目光,互相传达着他们心中的敬佩。反叛的潜流在复旦园内暗暗地汇聚着。
政治投机者们却认为这是一个自我表现的大好机会。于是就有一些学生“自发”地前去围攻那个物理系的女学生。操纵幕后的则是工宣队。
我们专业的支部副书记C,也带着她“革命的伙伴们”参与围攻。
她也叫我去,她说我善于辩论,最应该去。还应该“立功赎罪”。
我冷冷地问:“赎什么罪?”
她说:“别忘了你作为专业发言代表的那次发言。”我回答:“你忘了我有口吃的毛病吗?我现在正要读《列宁选集》。”便打开一本《列宁选集》,伏在桌上读起来。她悻悻地走了。
我却读不下去。
我终于坐不住,便独自走到大字报栏前,看那张勇士的“宣战书”。
大字报写得犀利极了,使人读罢,热血沸腾。
一种强烈的冲动,促使我从衣兜取下钢笔,就想在那张大字报上署上自己的名字。
然而那种强烈的冲动很快就变成了最大的怯懦,握着钢笔的手出了汗。
产生得最快的勇气也消失得最快。任何冲动如果不能变成行为,不过就是一种心理本能而已。除了证明你有这种本能,再无其他意义。
我默默地转身离开了,手中仍握着钢笔,内心里对自己充满了蔑视。
“梁晓声,梁晓声,在那个无畏的女同学面前,你不过是一条被政治的电棒击怕了、学乖了的狗!”我一边缓缓地走着,一边这样诅咒自己。仿佛诅咒了自己,就能驱除内心里的羞耻感似的。
无畏者敢作真勇士。
懦夫却只希望别人为真理拔出决斗之剑,将胜利的小旗背在身后,连一声助战的呐喊也不敢发出。倘邪恶倒下了,他们便举起小旗,分享勇士的荣耀。倘勇士倒下了,他们便悄悄丢掉小旗,退隐到什么安全的角落,固守着卑下的沉默,期待着另一位勇士挺身而出……回到宿舍里,我锁上门,为自己,也为许许多多像我一样的人,在一本日记的中页写下了这几行字。也写下了我对自己的认识和评判……沃克回来了,一进门就气愤愤地大声对我说:“怎么可以这样!他们怎么可以打她!”
我合上日记本,问:“都是什么人打了她?”
沃克说:“有男学生,也有女学生!你们专业的C带的头。他们将她拽到一张桌子上,那么多人围攻一个姑娘!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保护她!他们还摔掉了她刚买回来的饭!他们还不许她穿上自己的鞋!我喊了一句:‘不许打人,’就有许多人也围攻我!看,拽掉了我两颗衣扣!……”
我站了起来。我望着窗外。我流泪了。一个龟缩在安全角落的懦夫的眼泪。没有什么价值的眼泪。
小莫突然推开门闯进来,对沃克说:“沃克,你快躲蔽起来,有几个男学生要来揍你!”
沃克说:“他们敢!我要向‘留学生办’去汇报的!”小莫说:“就是‘留学生办’那个姓庄的工宣队员怂恿他们来教训教训你的!”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22 12:4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