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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和「我的大学」

我的大学(11)

有一部电影中的一个情节,令我感动至深,永难忘记。  

  年轻的肖邦初到巴黎,无人赏识他的音乐天才。他偶识了乔治·桑——这也是机遇。乔治·桑引他进入自己的沙龙的第一天,邀请了许多音乐界名流,告诉他们,大音乐家李斯特将为他们演奏钢琴曲。但有一个条件,需熄烛听之。黑暗中,钢琴声将所有的人都陶醉了。琴声止,掌声起。乔治·桑挽着李斯特持烛走至钢琴旁。这时人们才发现,演奏者原来并非李斯特,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持在法国女作家手中的蜡烛,照亮了未来的大音乐家的脸。  

  李斯特说:"这位年轻人演奏得好极了!我非常羡佩他的音乐天才!"  

  也许是虚构。但是真美好!美好的乔治·桑!美好的李斯特!当时眼望着银幕,我流泪了。从此喜爱乔治·桑的作品。喜爱李斯特的乐曲,尤胜喜爱别的作品和别的乐曲。乔治·桑与肖邦的爱情,对我来说,也成为容不得什么人的什么文字非议的爱情了……在接到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前的半个月,我每天仍抬木头。身体愈加不行,撑着。以此感谢心中要感激的一切。一天,竟晕倒了……

我到复旦那天,两腿浮肿,鞋袜难脱。以为是在火车上坐的。并不是,是急性肝病的症状。

    当天晚上,专业已报到的同学们,聚在一起开“认识会”。天南地北,各自拿出带来的好吃的东西,堆了一桌子。我只剩下几个小苹果,不好意思拿出来。也不好意思光吃别人
的。就吸烟。

    我的东北老乡,C,女姓,放在桌上的是两个哈尔滨特有的“大列巴”。有小脸盆那么大。我只在很小时吃过几次。当时哈尔滨难以买到。大家觉得新奇,切了,你一片他一片,
都说好吃,我也拿起一片吃。吃的是老乡的,太客气反而显得疏远。我在一师,C来自五师,原先互不认识。心中暗想,同学中有一个老乡兼兵团战友,真不错。

    有一同学问:“听说你们哈尔滨人天天吃这种‘大列巴’?”C回答:“当然。哈尔滨人个个都是从小吃‘大列巴’长大的!”

    我觉得很有纠正一下的必要,便说:“只有百分之五,也许还更少的哈尔滨人是从小吃‘大列巴’长大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是从小吃大饼子长大的。”

    我说的是绝对正确的。因为当时哈尔滨人的粮食定量是——面粉二斤、大米一斤,其余全是粗粮。米面在一般家庭中,除了过年过节,都是给上班的人带的。

    C当即反驳我:“你一个人是吃大饼子长大的,也代表不了哈尔滨人。我就是从小吃‘大列巴’夹红肠长大的!”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15 07:4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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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12)

我据理力争,说我是百分之九十五中的一个,当然代表大多数哈尔滨人。她不过是百分之五那“一小撮”中的一个,无论如何代表不了哈尔滨人。

    她生气了,说:“你说谁是‘一小撮’?告诉你,我的家庭是‘革干家庭!你侮辱革命干部!”

    我说:“我不知道啊!可你为什么要说谎呢?为什么要欺骗这么多初识的同学们呢?你明明知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哈尔滨人吃的是粗粮!哈尔滨人如果都是从小吃‘大列巴’夹红肠长大的,哈尔滨人早算进入共产主义了!”

    我认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哈尔滨人究竟是从小吃“大列巴”夹红肠还是吃大饼子长大的,这是非辩论清楚不可的。对于这一类问题,我一向特别敏感,容不得别人当我面说一句假话。

    她说:“你的话里明明有对现实不满的意思!”我火了,说:“咱俩都是工农兵学员,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就算我对现实不满,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她说:“我是一名共产党员,那我就有权批判你!”我说:“你不过是从小吃‘大列巴’夹红肠长大的共产党员,统计一下,你在共产党员中也不过是百分之五!”其他的同学就劝解。

    他们越劝解,我越来气。我希望他们都能够相信我的真话,而不要相信C的假话。但他们似乎对我与C争论的问题一点也不感兴趣。只对“大列巴”感兴趣。这比他们相信了C话还令我气愤。若在兵团,如果C不是女的,而是男的,说哈尔滨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从小吃“大列巴”夹红肠长大的,还坚持,非被吃大饼子长大的哈尔滨青年们合伙揍一顿不可!

    怎么能瞪着眼睛认真严肃的说假话呢?

    C拍了一下桌子,气势汹汹地说:“你这是在分化我们党员队伍!”

    我腾地立了起来,说:“滚你妈的!”将吃剩下那半片“大列巴”,狠狠朝桌上一摔,猛转身离开了,回到自己的宿舍。

    我以前从不骂人,是到木材加工厂后学会的。学会了,就觉得在必要时来一句“滚你妈的”,十分管用。

    我躺在自己床上,还气得不行,还想再去找C展开一场大辩论。忍而又忍,才忍住怒火。

    我的性格中,有种过于认真而又过于激烈的劣根性。在连队,跟几任连干部大吵过。在团里,跟政治部主任、副主任、参谋长大吵过。到木材加工厂,性格依然不改。

    我在初二便已入团。到了北大荒,要求重新入团。劳动很能干,不怕苦不怕累的。就是因为这种性格,重新入团竟入不了啦。四年后,调到团宣传股的前一年,只好又请求恢复团籍,补了十二元多的团费。教训可谓深刻。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现在回想起来,哈尔滨人究竟是从小吃“大列巴”还是吃大饼子长大的,有什么值得辩论的呢?吃大饼子长大的有之,吃“大列巴”夹红肠长大的也有之。干嘛脸红脖子粗地争谁代表百分之九十五哈尔滨人呢?

    听隔壁宿舍阵阵说笑声,我忽然意识到,我是换到了另一种环境里。复旦与北大荒太不一样了。我将与之共处的同学也与木材加工厂抬木头的伙伴们太不一样了。我必须正视这个现实。想起陈老师在我们团招待所里对我说过的那番告诫的话,倏然地我心中产生了一种孤独感。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15 08:0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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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13)

隔壁宿舍里不断传来欢声笑语。C的说笑声尤为响亮。同学们吃着她的“大列巴”,当然不会表示怀疑她的话而相信我的话了。

    可我从来没有像那时那刻一样,希望自己的话被相信。每月二斤面粉的哈尔滨人……我心里真是有些难过。

    隔了两天,我到医务室去看身体复检结果。医生问过我的姓名,翻到我的化验单,只看了一眼,就低声叫道:“乖乖,好家伙!”接着说:“你跟我来,你跟我来!”不用手扯我,用夹化验单的夹板从背后顶着我往前走。我就这么被顶上了医务室的二楼,顶进了一扇三夹板临时做成的门内。我糊里糊涂地问:“这是什么地方啊?”

    医生说:“肝炎隔离室。”

    我这才知道,我是一个带病毒者——转氨酶五百八十以上。

    我请求道:“那也得让我回宿舍一次呀!”

    医生说:“不行。你的一切东西都得经过严格消毒。消毒后日常用的我们会替你送来。从现在起你不能离开这里!”

    共有二十几名各系各专业的新生被关闭在“肝炎隔离室”。我是其中肝指数最高的。大家的活动区仅限各房间。每房间四五人。有一个四十多平方米的大阳台。阳台下是篮球场。可谁也不愿出现在阳台上,那好像等于自我展览。

    我苦闷起来,唯恐被退回兵团。未入复旦,不知复旦名气。入了复旦,方知复旦果果真真是可以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地方。有一个上海“老高三”的新生,与我对面床,每天向我讲复旦的历史。我才知道复旦是出名人的地方,不禁从此对这所大学肃然起敬。

    有一天,学校里的气氛似乎显得有些异常。那“老高三”经常偷偷溜出隔离室,带回一些消息。那天他又溜出去了,回来后告诉我们,是某国元首到学校参观。还说翻译就是复旦上一届分配到外交部的学生。“肝友”中一个外语系的,不知为什么就哭了。大家问他哭什么?他说:“我的名额将来是要分到外交部去的,现在却被关在这儿!”大家寂然。

    大学既是往人头脑里灌输学问的地方,也是在人头脑里编织梦幻的地方。天天批“智育第一”,学问贬值。“戴帽分配”——即入学前便已预知分配去向,尤使梦幻迷人。想想看,昨天还在握锄把或抡大锤,明天突然进了某某名牌大学,三年后将要被分配到什么外交部、文化部、中宣部、《人民日报》社等等好去处,怎地不使人天天做梦呢?

    “肝友”中还有一个国际政治系的,是广西农村学员。“老高三”半真半假地对他说,他们这一届国际政治系中,有分配到中国驻联合国办事处去的。他便天天梦想着有朝一日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言。每天不断地冲葡萄糖水喝。以为转氨酶会早降下来。还买了一本“肝脏病知识”,手不释卷。一会儿用小镜照舌苔,一会儿看手,害怕发现“肝掌”。

    我也借来那本“肝脏病知识”读,也学会了长长地伸出舌头照着小镜自己观察自己的舌苔,也学会了观察身上有没有“蜘蛛痣”,手上出没出现肝掌。也梦想。梦想有朝一日分配到黑龙江出版社文艺编辑室作一名编辑。为这个梦想也暗暗祈祷过。不是祈祷上帝,而是祈祷“复方”什么“草冲剂”——医生每天给我三次的草药汤。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15 08:1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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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14)

一天,刚刚吃过晚饭,正躺在床上忧愁,忽听外面有人喊我。走到阳台上,朝下一望,是陈老师。见了他,就如同见了一位久别的亲人,不禁泪潸潸无语。他仰视,我俯视,我俩好像戏台上《空城计》中的诸葛亮和司马懿。他见我那可怜样子,安慰道:“别想的太多,安心养病。思想负担太重,对肝病也是不利的。”

    我说:“我真怕被退回去。”

    他说:“一般情况下不会的。肝炎没那么可怕,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

    陈老师走后,我回到隔离病房,重新躺在床上,感到内心的忧郁稍释。

    同学小莫给我送来十几封信。一封家信,其余全是木材加工厂抬大木的伙伴和宣传股的朋友们写来的。信给我带来了一些安慰。

    有三封信是宣传股的姑娘们分别写来的。我们宣传股只有三位姑娘。北京姑娘小徐是广播员,天津姑娘小张和鹤岗姑娘小张都是放映员。我总是叫她们“张天”、“张鹤”。我们宣传股在政治部人最多。加上三名报道员、三名干事、两名男放映员,可谓是一个大家庭。股长当年也才三十六七岁,现役军人,我们的“家长”,令我们感到很可亲的一位“家长”。在我们面前,半点也没有股长的架子。对政治部主任也是“敬而远之”。

    我们宣传股的知青之间非常友好。三位姑娘,像我们的三位妹妹一样。这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时似乎谁也没有谈情说爱的念头,关系都很单纯。没有过与三位姑娘中的哪一个谈情说爱的念头,也从未看出其他几个小伙子对三位姑娘有过这种表示。

    我上大学两年之后,我在宣传股时那种互相之间友好的关系就分崩离析了。都是爱情把这种关系搞坏了。毕竟不是亲兄妹们。到了年龄,小伙子们总希望某一个姑娘不再是自己的“知青姊妹”,而成为自己的妻子。这是任谁也没办法阻止的。只有互相不被吸引的青年男
女之间才有所谓纯粹的友谊。这是一条关于男人和女人的定律。伪君子们才企图证明这条定律是错误的。

    我们宣传股的三位姑娘,是三位非常可爱的姑娘。都很懂事,很温柔,很善良。也都各有其美,各有动人之处。小徐的身体最弱,我们视她为最小的妹妹。说句实在话,我们是把她宠得有点任性了。但她的任性,也不过是闹点女孩家的小脾气而已。逗她几句,就又笑了。她对我最好,比我小三岁,倒像我一位姐姐。经常善意地取笑我。不知为什么,我很认真地说的话,很认真地做的事,在她看来,似也有几分可笑。

    最难忘的一件事是,夏天,我在河边刷棉袄(我的棉袄脏了,一向是刷洗的,拆了就不可能再自己做上),忽然想游泳,将棉袄用一块大石头压在河中,脱了衣服跃入河里。游够了,穿上衣服就走了。直至冬天快到了,却哪里也找不见棉袄了。一天猛然想起,是夏季泡在河里了。到河边去找,仍被大石压着,冻在一层薄薄的冰下面。破冰捞出,已被小鱼小虫之类钻了许许多多的蜂窝洞。拿回来晒,瞧着发愁。那时知青们普遍都很节俭,轻易不扔一双鞋一件衣服,何况是棉衣。小徐听说了这件事儿,好一顿笑。她非要亲眼看看那棉袄成了什么样子不可。看到了,更笑得不行。笑了好几气儿,指点着我说:“你呀,你呀,你呀,你真应该带个阿姨一块儿下乡!看来今后我有义务当你阿姨了,谁叫我们在一个股呢?你真叫姑娘们觉着可怜!”我被她的玩笑话说得脸红红的,认为自己整个儿是个“傻青”。她又说:“棉袄都这样了,晒干了又怎么穿?还不成铠甲啦?”要拿去替我拆了重做。我怕她费事,不肯。她竟自作主张湿淋淋沉甸甸的就硬拿了去。几天后,她将棉袄替我做好了。送来时,要我叫她一声“阿姨”。我说:“叫姐吧!”她让步了,说:“也行啊!”我就叫了她一声“姐”。我一看棉袄,认不出是自己的了。里儿也换了,面儿也换了,棉花分明也换了。厚厚的、新新的。她给我重做了一件袄……

    “张天”呢,一口娇小姐似的懒洋洋慢吞吞的天津话。人却一点也不娇气。常像小伙子们似的,戴一顶单军帽,将辫子掖在帽沿里。乍看,像个俊俊秀秀腼腼腆腆的小伙子。

    我被“精简”到木材加工厂,常回股里去玩玩。像回家一样。

    她见了我,总是首先笑盈盈地说一句:“你来了呀?”而后就静静地坐在一旁,听我与股里的小伙子们聊天。偶尔插嘴说一句:“你瘦多了呢!”或者问:“劳动很累吧?”“我家里寄来一听麦乳精,你拿去吧?”她好像任何脾气都没有,从未和什么人翻过脸。谁对她发脾气,她也依然笑盈盈地瞧着人家,使对方的脾气不发自消。

    有一次,大礼堂放电影《杜鹃山》,我坐在放映机旁。断了几次片,机械连的几个坏小子,就往她身上扔鞭炮。鞭炮接二连三在她身上爆炸,她只是一声不响地接片子。我忍不住站起来大声说:“不愿看的,滚出去!”那几个坏小子也一齐站了起来,朝我跨过来,想揍我。

    “你们别欺负人!”她停了放映机,将我掩护在身后。

    我喊:“木材加工厂的哥儿们,有人想跟我动武!”

    我们抬木班的伙伴们,还有其他许多木材加工厂的小伙子,忽啦啦站起来一片。木材加工厂的知青们,打架是出了名的,没有哪一个连队的知青敢惹。那几个机械连的坏小子,见势不妙,慌慌张张地逃出去了。

    事后,她对我说:“你还有那么多肯帮你打架的朋友啊?”我骄傲地说:“那是当然!”又问:“那几个坏小子往你身上扔鞭炮,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生气?”

    她一笑,说:“跟他们生的那份儿气呀?犯不着嘛!我不理他们,他们自己就会感到没趣儿的!”说罢,塞到我手中两块糖……

    “张鹤”是矿工的女儿。白白净净的,短发齐耳。眼睛挺大,挺妩媚。略胖。是三个姑娘中看起来发育最成熟的一个。也是三个姑娘中顶厉害的一个。有一次在连队放电影,因为断片次数多了,知青们起哄。她便停了放映机,不肯再放。直至那个连队的连长和指导员向她说许多好话……我读着她们各自寄给我的信,感到极大的快乐。回忆着我们相处时的种种趣事,借以排遣心中的忧郁。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给她们之中的某一个写一封求爱信。那时我非常强烈地渴望获得爱情。可是她们之中我最爱谁呢?觉得她们都曾非常友好地对待我。认为她们之中无论谁将来成为我的妻子,我都会很幸福。的的确确,她们是三位常好的姑娘。以后我在生活中再也没有碰到过像她们那么好的姑娘。一个人二十多岁时认为非常好的姑娘,到了三十五六岁回忆起来还认为非常好,那就真是好姑娘了。在二十多岁的青年眼中,姑娘便是姑娘。在三十五六岁乃至更大年龄的男人眼中,姑娘是女人。这就很要命。但男人们都如此。所以大抵只有青年或年轻人,才能真正看出一个“姑娘”的美点。到了“男人”这个年龄,觉得一个姑娘很美,实在是觉得一个“女人”很美。这之间的意念上的区别,有如看话剧与看电影的区别。也许我是个坏男人,才生出这么不地道的体会。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15 08:5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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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15)

于今我认识的姑娘中,漂亮的颇有几个。八十年代的姑娘有八十年代姑娘的特点。有的毫无思想。毫无思想而又“彻底解放”,也便谈不上有多少实在的感情。有的仿佛是女哲人,或者自以为是女哲人。女人到了哲人的地步,不复再是女人,而是怪物。即令美到如花似玉,也不过就是如花似玉的怪物。这两类,都叫我受不了。又有八十年代的流行病传染着她们——玩世不恭。真真地玩世不恭,那是一种境界。装模作样的玩世不恭,那是一种病态。是达到了某种境界还是染了某种病态,带她们到自由市场上走一遭就分辨出来了。企图少花元儿八角钱从小贩手中买一件便宜衣服时,你就可以对她们直言:“你有病。”八十年代的姑娘装模作样地玩世不恭,和封建社会的公主小姐们装模作样地弱不禁风,一码事。话题扯开去了,还谈我们宣传股的三个姑娘吧!

    她们都没有装模作样的毛病。她们也没有那么许多深刻的思想,但都非常珍重感情。她们写给我的信,都流露出对我的真挚的关心。

    我没给她们中的哪一个写求爱信。虽然有这念头,却提不起这精神。在“肝炎隔离病房”内写求爱信,命运未卜,我只怕自己会写得太不像样子。但从此,就觉得三位姑娘中的哪一位,已经便是我的恋人了似的,心中明朗了许多。几乎每天都拿出她们的信读。

    到了冬天,多数“肝友”都已“获释”,只剩下了我和另外三个。形影相吊,冷冷清清好不凄凉!情绪都坏到了极点。又过了半个多月,一天下午,一辆小卡车,将我们拉到了虹桥医院。

    我整个第一学期没上一天课。

    出院后,心情渐渐开朗,积压了许多信件,就在一个星期天集中回复。于是又重读了三位姑娘各自写给我的几封信,竟不知如何回复才妥当了。

    人啊,人啊,有时真是令自己都鄙视自己。在学校“肝炎隔离病房”,在虹桥医院,我天天都盼着三位姑娘给我来信,希望她们经常给我来信。多多益善。每收到她们的来信,便如获至宝,仿佛收到包治肝炎的灵丹妙药。从字里行间,我寻找着那些充满友情的、流露关心的、善良而温柔的话语,反复咀嚼,细细体味,获得着某种精神上的怜恤和安抚。而一旦离开了那种特殊的令人沮丧的环境,肝指数正常了,心术则变得有些鬼诈起来。

    眼前摆着她们的几封来信,头脑中忽然闪过一种想法:我若回信,她们必再来信。导致书信往来不断。继而将会导致什么呢?

    导致什么呢?——导致爱情。

    毫无疑问。

    曾认为被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所爱,将是莫大幸福的我,肝病初愈,便觉得未见其然了。是啊,我已经是复旦——全国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了,她们呢,还在北大荒。这爱的后果,又有何幸福可言呢?最不理想,我也会被分配到黑龙江出版社吧?一位出版社的编辑,在哈尔滨市什么样的姑娘物色不到呢?何必操之过急呢?凡事还是现实些的好啊!人是不是都在生病的时候才更需要获得着的爱情呢?生病时所需要获得着的爱情,病好了是否便都觉得不那么太急于获得了呢?我当时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了。好像心里生出了一个鬼,在教我一点鬼诈。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15 10:1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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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15)

我重读那几封信,便认为那些充满友情的、流露关心的、善良而温柔的话语,分明都包含着不直白、待我回信中主动表露的一个“爱”字。

    我可不能。我想。我千万别头脑发昏,今朝一主动,则将永远被动了。

    信总是要回的。

    不回,太没人味了。

    究竟怎么回呢?想啊想啊,受心中那个鬼的启发,想出了一个可谓“上策”。

    于是我动笔在一张信纸上这样写:小徐、张天、张鹤:

    你们的来信收到了……每一句都经过反复推敲,既要表达出感激,又要在关系上拉开远远的距离。写完之后,涂涂改改,句句换字,最后定稿一封给“知青姐妹”的致敬电一般的短信。抄了一遍,再读一遍,觉得挺满意。料想她们收到这样一封写给她们的公开信,大约是不会再来信了。来信,也可能是联名信了。联名信就没什么需设防的后果了。我觉得自己挺聪明的。

    信寄出后,过了一个多月,果然未收到她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回信。心中有鬼,必然有愧。终于按捺不住内疚心理,就给股里的一个朋友写了封信。末尾似乎随便地带了一句——我给三位姑娘的回信她们收到否?何以竟不复信?

    不久,收到了朋友的来信。信中告诉我,三位姑娘接到我的信那天,正都在股里开会。她们互相传阅了我的信,谁也没有说什么,谁也没有表示什么。散会后,我的信就遗留在桌子上。没人收。一连在桌子上放了几天,后来就不知哪去了。大概当废纸被烧了。还告诉我,三位姑娘,已有了意中人,爱情都很美满。她们是真心实意地都关心着我,像过去我曾是宣传股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一样关心着我。她们还向股长建议,动员我寒假或暑假回团里探一次“家”,往返路费由她们“报销”……我怔呆了许久许久。

    又读她们的来信,那些充满友情的、流露关心的、善良而温柔的话语,仿佛不是写在纸上的,而是她们站在我面前婉婉地对我说的。都是我从前与她们相处时听惯了的话语。如果离开她们上大学的并非我,而是我们宣传股“知青家庭”中的另外一个人,她们依然会写这样的信,信中依然会写那些话语。她们如此珍视友情,如同养蜂人珍惜蜂蜜,那乃是因为她们的天性本如此。她们的品德本如此。她们为人的原则本如此。自作多情的是我自己。想入非非的是我自己。心怀鬼胎的是我自己。亵渎了友情的亦是我自己。在我没那样做之前,我不知自己的灵魂内还蛰伏着一个鬼。在我那样做时,那鬼就变成了我自己。因而我不能看到自己有多么丑恶。在这件事已无可挽回之后,我自己开始憎恨我自己。以前我也做过对不起人的事,但都是在并无鬼胎的情况下做了的。也自责过。但从没有鄙视过自己。从没有憎恨过自己。而这件事则不同。它的本质证明着为人的鬼诈、狡猾和虚伪。动用了心术。而且是对三位真挚地关心着我的姑娘。谁动用过卑下的心术,谁就将得到等量的报应。动用没动用心术,这是该不该原谅的界线。

    “梁晓声,梁晓声,你这个狗崽子,你真不是东西,你真没人味啊!……”

    我只有在心中暗暗诅咒我自己。

    那一下午,我没说一句话……新学期第三天,全系在一起开大会。什么内容我已记不起,只记得许多平常见不到的老教授们全到会了。

    首先照例是系工宣队队长、总支书记讲话。他讲了些什么,我也不能全记起了,只记得这样一句话:“复旦是藏龙卧虎之地,也是虎豹豺狼之窝。工农兵学员不要只带着红口袋来到大学装知识,还要积极参与复旦的斗、批、改,彻底占领上层建筑……”这番话是针对新生说的。也分明是针对那些老教授们说的。他们当时那种普遍的无动于衷的默然表情告诉了我这一点。接着是评论、创作各专业各年级的学生代表发言。

    我是创作专业新生的发言代表。我成为发言代表,是“毛遂自荐”的结果。同学们互相推诿。有的是真推诿,有的是假推诿。C其实很想受命当之,大家也都认为应该。因为她是支部副书记,但她既非常想,又忸怩作态,希望造成一种大家逼迫她成为发言代表的局面。我看不顺眼,就说:“她如果真不愿意,我可以代表大家发言。”我主动请缨,谁也不好说不同意。于是发言代表就是我了。C老大不悦,一张宽脸拉长了。

    其实我也不是要与C过不去。在我的本性中,沉淀着一种强烈的、长期被压抑的、爱出风头的愿望。活了二十五岁了,社会还没为我提供过一次像样的机会。让我像样地满足地出一次风头。按说“文化大革命”总该算一次机会,出身干净,红五类。大风头出不了,小风头也是可以出出的。揭竿而起,成立个什么红卫兵组织,并非干不成。我们中学里,最初起码有三十几个红卫兵组织。最小的红卫兵组织只有七八人。我又觉得那种风头太丢脸面。黑龙江省“炮轰派”的一个头头,哈军工的学生,与“捍联总”的头头们从北京谈判后回到哈尔滨,站在飞机舷梯上,答各派战报记者问,那潇洒风度,那演讲才能,令我羡慕极了。当时我十九岁,那个头头二十四五岁,正是我到复旦的年龄。十九岁的我到机场看热闹,目睹仿佛电影里的情形,那时便暗暗想,给我一次这样的机会,我死也甘心了!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15 10:4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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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16)

全市中学生红卫兵组织联合代表大会召开,也去看热闹。一位中学女红卫兵领袖,站在台上,面对数千人,就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安娜一样,一擎臂,群情激昂的数千人顿时鸦雀无声,而后以铿锵的语调大声演讲:“埋葬全世界的帝修反,是我们红卫兵的历史使命,我们要光复莫斯科!解放华盛顿!踏平巴黎!占领伦敦……”于是台下嚣起一阵阵口号的狂涛:“光复莫斯!解放华盛顿!……”我在台下暗想,哪怕我是为那中学女红卫兵领袖摆弄扩音器的人,也值得自豪自豪啊!

    下乡后,渐渐地对一切轰轰烈烈都厌倦了,但是更爱出风头。开个什么庆祝会,总要胡写几行歪诗当众朗诵朗诵。若有人奉承:“诗写的不错呀!”便足可得意几天。后来也终于觉得不过瘾,也厌倦。期待着我人生路上有更辉煌的机会到来,出更辉煌的风头。

    二十五岁,二十五岁,这真是年轻人最最渴望出风头的年龄!研究起来,年轻人的爱出风头,大抵是因为姑娘们的存在。正如不见雌孔雀,也未受什么鲜艳色彩的刺激,雄孔雀是懒得开屏的。只有小伙子们在一起的情况下,连最爱出风头的小伙子,也没多大兴致出风头。反之,只有姑娘们在一起的情况下,连最爱打扮的姑娘,也没多大兴致打扮自己。出风头实在是小伙子们为姑娘们“打扮”自己的特殊方式。

    我将代表专业新生发言,看成是在全系师生面前的一次公开“亮相”。在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中,在名牌大学的教授、讲师面前进行一次精彩的发言,我以为这风头是大大值得一出的。是一次够辉煌的机会。

    预先写好了发言稿,但对同学和老师说尚未写好。发言稿揣在兜里,走出学校,在校园后围墙下来回徜徉,将发言稿背了下来。

    我要达到在发言时出口成章的效果。

    我要在发言后引起掌声和窃窃私议。

    我要在散会时听到学生、教授和讲师们互相询问:“他叫什么名字?”

    “哪个专业的?几年级?”

    还要听到这样的称赞:“发言太有水平了!”

    “简直出口成章!”

    “从容不迫!”

    “有演说家气质!”

    还要引起男学生们的嫉妒。

    还要从此无论在什么场合下都吸引女学生们的目光。

    还要从此为自己在专业,在系里奠定一种优上的地位……

    在学校“肝炎隔离室”和传染病医院里孤孤寂寂地度过了整整一学期,想出一次风头的愿望几乎都成了精神上的需要。

    开会那天,我穿了一件新的铁灰色的卡中山装。出院后买的。上海那时流行衬领,便新买了一条洁白的衬领,使铁灰色内露出一圈洁白。单帽早已不戴。头发早已长出。往宿舍的窗子上照照自己,半清半楚地映出一个斯文了点的“马立本”,觉得自己还颇有发言代表的风度,挺自信的。系总支书记、工宣队长的讲话,扰乱了我背熟的发言。我觉得他说的太荒唐。无论是什么人,说了我不赞同的话,无论什么场面下,我也会起而反驳。全然不计后果。这是我本性中的另一面。与我的爱出风头,相得益彰,互为衬映,显现出一个我来。他的话刚结束,我便站了起来。我说:“我不同意您的话!复旦大学谁是虎豹豺狼?既有之,指出给我们看!当然不会是我们工农兵学员吧?那么难道是这些教授?副教授?讲师们不成?我看他们没那么可怕!在上、管、改中,工农兵学员不是与革命的教师们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吗?虎豹豺狼一词,不是明明在分裂我们吗?……”

    工人若在工厂里做工,我是很尊敬他们的。若在大学里气指颐使,那再令人讨厌不过了。我是有意当众表示出我对这位工宣队队长的蔑视。下乡前,军宣队也当众顶撞过,顶撞也就顶撞了。在兵团,一般连队的知青,几年后已普通形成了对权力的蔑视。有一次,一位兵团总部副政委到木材加工厂视察,进入我们男知青宿舍,大家躺着的照样躺着,歪着的照样歪着,光着脊梁洗脸的照样水花四溅地大洗特洗,没一个拿正眼瞧一下那副政委的。他说:“同志们好”,也没人应声。

    我初入复旦,不知深浅。不知工宣队在复旦的一统天下的权力,更不知“藏龙卧虎之地,虎豹豺狼之窝”这句话是张春桥说的。

    所以我的话,使全体鸦雀无声。许多老师和许多学生是都知道张春桥说过那句话的。如果我也知道,绝不会当众反驳工宣队长的。我以为反驳他一下,不过就像在兵团时反驳团长政委一下,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其实大不一样。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16 11:2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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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17)

我的话所造成的静场效果,使我爱出风头的心理受到了怂恿和鼓励。于是我借题发挥,侃侃而谈。好像还说了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从书架上走下来,与老教授们坐在一起,同样引起我的敬意一类的话。总之,接下来我说的尽是一些花哨浮丽、卖弄唇舌的话。大大地哗众取宠了一番。工宣队队长脸色阴沉严峻。

    “住口!”有人打断我的话,是评论专业三年级一名上海男同学,他激昂慷慨地批判我。他刚坐下,第二个立刻站起,一场批判会自发开始。我是那么不堪一击。没有机会站起来反驳。有机会站起来也失去了反驳的勇气和能力。得意之色一扫而光。坐在那里无地自容。

    批判我的,差不多全是上海同学。这应该被解释为复旦的一种政治现象。同全国所有文理科大学一样,中文系也是复旦的“神经”。是工宣队控制最严的系。如果说其他理科各系的学生还可以也能够将政治视为“副科”,中文系的学生则不得不将政治当成本科。在那个历史时期,复旦中文系实应改为“复旦中国政治系”。复旦小舞台上的政治戏与中国大舞台上的政治戏,是按照同一脚本演出的。主演是工宣队。导演也是他们。在一切运动中,中文系带动哲学系、新闻系、历史系,然后带动起全校。

    徐景贤曾对复旦工宣队指示:“北有北大,南有复旦。这是我们的两座桥头堡。复旦应该成为斯莫尔尼那样的大学。”斯莫尔尼,是苏联十月社会主义革命时期,为苏维埃夺取政权培训武装力量的革命大学。“四人帮”希望将复旦的学生培训成既能为他们夺取政权效力的工具,也能像保卫冬宫一样有朝一日保卫他们的“中国士官生”。

    工宣队在中文系培训的骨干,以上海学生为主。指出这一点,也许会伤某些上海“工农兵学员”的自尊心,但这是事实。有许多充分的证据足以证明这一点,张春桥曾对复旦作过指示:“要多输送上海学生进京”。

    但另一个事实是,并非所有的上海学生,都愿意成为“骨干”。像C那样的外地学生而积极靠拢工宣队的,有之,不多。每一个怀有政治目的之人,都希图在告别复旦时,得到复旦慷慨的政治馈赠。失掉了些什么,他们不在乎。像今天某些人对钱的观念很实在一样,一九七四年至一九七七年,某些人对政治的观念也是很实在的。这也就是“四人帮”粉碎以后,许多应该“说清楚”的人,为什么只谈政治,不谈灵魂,说来说去总也说不清楚的缘故。

    我的风头出得很划不来。但因此出了点名。许多学生从此都知道中文系有个梁晓声。在女学生们眼中,我不过是个哗众取宠的家伙而已。但我并不认为这不公正。很公正。与其说那是对一个工农兵学员的观点的“围剿”,不如说是对一个爱出风头的家伙的公开声讨。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16 10:3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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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18)

在五角场买香烟,碰到了专业的一位老师。

    他问:“气色怎么这么不好?病了?”

    我说:“没病。”

    他说:“你刚出院不久,肝病容易复发,要注意身体啊!”我说:“谢谢。”

    他说:“感到压力了?”

    我说:“有点。”

    他说:“工宣队是很恼火,还要继续动员学生对你进行推判。我替你多次辩解过了。你是新生,刚入校,对复旦的情况缺乏了解,发表了错误的观点也情有可原。”我没作声。

    他又说:“其实我和你的观点一样,工农兵学员应该同革命教师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大学又不是动物园,哪有什么虎豹豺狼?耸人听闻嘛!即令有,也不是我们。你的观点并不错,只是太哗众取宠了。如果不是这样,肯定会有不少同学支持你的观点。哗众取宠,你就
使自己正确的观点也变成孤立的观点了。在个性、气质、风度和其他一切方面,受人尊重的是质朴无华。你要记住这一点。今后要多观察,多分析,多思考啊!复旦值得思考的事情太多了。我们教师的责任之一,就是尽量保护自己的学生。”

    老师的话使我非常受感动。

    因为那次发言,以及“四人帮”被粉碎的消息刚刚传到复旦,我第一个闯入校党委抗议不许我们走出校园游行庆祝,我的毕业鉴定上多了对我十分有利而又十分重要的一条——“与‘四人帮’进行过斗争”。

    十六名同学中,只有我的鉴定中有这样一条评语。被粉碎了的“四人帮”是死老虎。

    踢死老虎一脚也算勇气么?

    细想想,真惭愧!政治对人的嘉奖也真大方啊!政治,政治,我从此对它有了悟性。

    如今已经三十六岁。爱出风头的年龄早已过去了。与多情的年龄一块儿过去了。从个人的教训中,从别的爱出风头者们的庸俗中,体会到了这种庸俗实实在在是对一个人自己的莫大损害。也就学会了一点自尊。人既从自己的教训中发现自己的劣点,也是从别人的庸俗中总结出自己应当如何作人的原则的。不惑之年仍大惑不悟,好比女人的更年期无限延长。那是怪不幸的。

    我在复旦见识到了不少在别的地方不太容易见识到的人和事。

    中文系总支副书记中,有一个身高一米五左右的侏儒,男性,三十余岁。不知是留校生还是工宣队。样子很猥琐。我从未见其笑过,永远那么猥琐地严肃着。仿佛权力又极大,与系工宣队队长平起平坐。背影莫测。在《学习与批判》上发过一篇所谓杂文《赞“山羊角”精神》,据说很得张春桥好评。自那以后,似乎更身价百倍,使人觉得你不招他不惹他,他也时刻想猝然顶你一头。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他在系里拍着桌子训斥一位副教授,大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势。而且他还没有脖子。在校园里看见他,矮矮地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地移动过来,猥琐而严肃地瞪着你,够令人不舒服的。我经常是退避三舍,绕条路走。无路可绕,便低下头去。倒不是怕他到这般地步,是看见他也会破坏你一时的好心境。按说他应到某电影制片厂去作特型演员,却狂傲之极地在堂堂复旦大学内招摇过往。“四人帮”纳“贤”到了宠丑的地步,使人常常替中国替复旦深感羞耻和悲哀。

    有一位工宣队员,某天中午还在复旦食堂用钢精勺敲着铁饭碗,一边哼唱样板戏一边排队买饭,第二天便在《人民日报》上扬名显姓,成了中央候补委员。他自己还不知道。别人
将报纸拿给他看,指着他的名字问:“是你吧?”他回答:“我他妈的哪有当中央候补委员的造化!”后来证明果真是他,喜滋滋乐悠悠地又对人说:“洪文对我真够意思!”原来他是王洪文造反起家时的小兄弟。王氏还真够讲交情的。鸡犬升天寻常事。难怪那年头许多人都认为政治是个一本万利的赌盘。抹下脸皮往上抛赌注。

    “四大帮”粉碎以后,有次我在公共汽车上碰到了一个不寻常人——*虾T旒*时的一位小说作者。到我们专业去座谈过,故而认得。我问他日子好过否?他倒对我说了几句实话:“日子不好过哇。其实我们这些人呢,对文学并不感兴趣。我们是要通过文学走向政治。我们崇拜的是张姚道路。哎,前途如烟了呀!……”

    心灰意懒之人,往往能吐真言。

    有一位研究文艺理论的老师,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我在系图书馆偶然翻到一本他的小册子,“文革”前出的,便拿着向他请教某一文艺理论问题。

    不料他连连摆手,有些惊惶地说:“不是我写的。不是我写的。”

    我说:“别人告诉我就是您写的呀!”

    他更加惊惶:“同名同姓,同名同姓!”说罢匆匆而去。同学小莫恰巧看见了这情形,
对我说:“你别再给自己找麻烦,也别给他找麻烦!”

    我说:“我又怎么了呀?不过就是向他请教一个文艺理论问题嘛!”

    小莫说:“文艺理论在中国只有一个——‘三突出’创作原则,请教我吧!”

    我问:“他不愿回答也罢了,干嘛那么惊惶呀?”

    小莫同情地望着他走远的背影,说:“因为他是个‘坏人’啊!”

    我更加大惑不解。

    小莫便告诉我:据说他原是徐景贤的同学。徐氏还没在政治上成气候时,两人碰在一起开过一次什么会。徐氏爱听鬼故事。他也善讲鬼故事。讲罢回自己房间睡觉,半夜徐氏敲门,只穿着裤衩跨进他的房间,言道怕鬼,不敢独眠。房间里正好空一张床,徐氏便天天与他睡在同一房间。徐氏是怕鬼,又迷鬼。每晚都纠缠他讲鬼。后来徐氏成了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反对徐的一派组织就派人到复旦来找这位研究文艺理论的讲师,想从他口中获得“炮轰”材料。讲师本是书呆子,不愿卷入政治旋涡,被纠缠烦了,无法摆脱,便拍拍衣兜说:“材料都在这里。时候不到。时候一到,材料抛出,十个徐景贤也打倒了。”说的实在是气话。

    徐氏的上海市革委会副主任当稳了,就下令将他抓了起来,被隔离审查半年有余,逼他老实交待,到底掌握哪些徐的“黑材料”?审来讯去,他也只能交待出一条——徐景贤怕鬼。终于定不成什么罪名,不得不放了。放是放了,徐氏对他耿耿于怀。堂堂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怕鬼,总归是有点令人哂笑的事。而且容易使人产生疑问:真唯物主义者还是假唯物主义者?徐氏便下了一道口喻:“这个人是个坏人。要控制使用,永不得带学生。”

    于是未盖棺而定论,这讲师便成了复旦园内罪名抽象的“坏人”。以后我每次再见到他,心中尤为充满同情。试想这“坏人”的罪名,对于好人来说,是作践到家了。它太容易使人猜测到道德败坏,腐化堕落,以及与女人乱搞关系一类事情上去。而且又是自己无法向别人释冤的。述说一次自己成为“坏人”的经过,便等于又散布一次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怕鬼的言论,岂非坏上加坏,罪上加罪么?别人也是无法替他释冤的。就只有那样令人莫测地和一个“坏”字连着了。在我看来,他那半秃的头顶,那列宁式的智慧型的前额,那不修边幅的样子,完完全全是个只会做学问的人。可能做学问做的还有点“迂”。呜呼!悲夫!至今想来,黑色幽默之戏剧之文学,在中国人的生活中蕴含着大量大量的素材与启示,却怎么在外国异军突起了呢?不是中国作家和戏剧家们的一大遗憾么?

    讲师成了坏人,学生原来是“试验品”。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16 10:5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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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19)

同学中有名女生小樊,上海川沙县人,农村姑娘。矮、胖、圆脸。像目前电视中正在播放的儿童动画片中的“小咪呣”。挺厉害,谁说她一句不*玫幕耙膊恍小?嫘λ*当真。动不动就这样抢白你:“昨啦,瞧不起阿拉贫下中农女儿哇?”心眼却很好,富有同情感。在十六名同学中,三年不说一句违心话,不做一件违心事的,我认为只有她一个人。“批邓”时,每个同学都至少贴过一张表态性质的大字报。唯独她例外,不写。很干脆地说:“阿拉写不来嘛!”若是别的同学,起码属于路线斗争的立场问题。对她,没人敢这么上纲上线。谁也奈何不得她。

    她确是“写不来”。

    老师将我和她编在一组,交给我帮助她提高“写作水平”的任务。

    我第一次看她写的东西,是学期个人总结。连标点符号也不会用,一“逗”到底,最后一个实心大句号。而那字,像稻田里插的秧苗,一律倾斜地“长”在格子里,仿佛字字是从下往上挑着写的。通篇有四分之一的字似是而非,缺胳膊短腿。语法就更谈不到了。我想替
她重标一下标点,力不从心。一“逗”到底,还看得明白。若重新断句,则没有一句话意思是完整的。

    我十分惊诧,问:“你上过几年学呀?”

    答曰:“初一。”

    又问:“为什么初中都没念完?”

    答曰:“母亲死了,家中缺劳力,帮父亲挣工分。”

    再问:“教你的语文老师没给你讲过如何运用标点符号吗?”

    答曰:“谁有耐心认真学那些?”


    “为什么?”

    “不学那些就嫁不了人啦?”

    我怔怔地瞧着她,许久不知说什么。

    她说崇明对面是台湾。我告诉她不是。她就跟我争执不休。争得我只好说是是是。

    后来我才知道,张春桥对复旦中文系有过什么“指示”,要招收一个文化很低的,根本不知“文学”为何物的学生,将其培养造就成为作家。以打破“文学神秘论”、“作家天才
论”。她就是按照这样的指示,招入复旦的“试验品”。

    知道了这个底细后,我常常替她感到悲哀。后来同学们差不多都知道了,却没有一个人告诉过她。她自己不知,也就从不悲哀。每月十七元伍角的助学金,吃饭很节省,竟能省下近半数的钱。不买书。买衣服。对我说:“两个月添一件衣服,三年三十六个月,我至少能添十几件衣服是不是?将来结婚的时候,就不必自己再添衣服了。”

    我问:“你有对象了?”

    她诚实地点点头,说:“还没定。”

    问:“为什么还没定?”

    答:“要是我分在上海了,就把他甩了!定了,将来就甩不掉了。”

    问:“他很爱你?”

    答:“当然,我们全公社,这几年就出了我这么一个大学生。”

    她对我比对别的同学信任,肯讲实话。

    我在北大荒当过小学教师,就从怎样运用标点符号起帮她提高“写作水平”。三年来,我觉得我对她是尽了一个同学的义务的,不乏耐心。毕业时,除了逗号和句号,她还会运用冒号,引号,感叹号了。字写得依然如故,不见进步。残字在她的文化废墟上,依然可以组成一个“独立王国”。

    有年端午节她从川沙返校,给我带回十几个肉粽子。我说:“别都给我,也分给其他同学呀。”

    她说:“哼,给他们个屁!”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8-17 14:2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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