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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家族纵横百年

梁启超家族纵横百年

梁启超家族纵横百年


杨潇、郑廷鑫 、翁倩



1873年,梁启超出生于广东新会茶坑村。在《三十自述》里,他交代了自己出生的时代背景:“太平天国亡于金陵后十年,清大学士曾国藩卒后一年,普法战争后三年,而意大利建国罗马之岁也。”清末民初,帝国的衰亡,极权的崩溃,从政治到社会,从生活到心态,从思想到学术,都显现出一种半新半旧、亦新亦旧又互渗互动的状态。梁启超半个世纪中的所有追求与惶惑,困境与出路,误解和洞见,皆因时代而起。正如萧公权先生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中的概述:“综其一生,悉于国耻世变中度过,蒿目忧心,不能自已。故自少壮以迄于病死,始终以救国新民之责自任。享年虽仅五十有七,而其生活则云变波折,与清末民初之时局相响应。”

  梁启超以“善变”闻名于世。从戊戌年的变法开始,到庚子勤王,再到创办《新民丛报》,宣传“新民”思想,为开启民智鼓与呼。辛亥革命后,他回国参与政治,两次讨伐复辟,再造共和。他继承了晚清思想中儒家经世致用的传统,并将这一传统转变成新的人格和社会理想,在不断的“变”里,其宗旨和目的始终不变,“其方法虽变,然其所以爱国者未尝变也”。

  重新打量梁氏家族诸人的命途,可以明显地看到时代的印记:1930年代,东城北总布胡同3号是北平知识界有名的文化沙龙,梁家第二代梁思成和林徽因是这个沙龙的核心;抗战爆发后,梁家兄弟姐妹开始了8年的各自漂泊,最艰辛的日子里,他们也对中国保持着纯洁的信念,对于工作保持着最高的热情;新中国成立,梁思懿、梁思礼从海外回到祖国,同船的一些人选择了台湾;1953年,北京古建筑岌岌可危,林徽因对高层领导说:“你们拆去的是有着八百年历史的真古董……你们迟早会后悔,那个时候你们要盖的就是假古董!”“文革”时期,梁思成、梁思顺、梁思达和梁思庄都受到巨大冲击;梁家第三代梁从诫毕业于北大历史系,1994年创建了中国第一个民间环保团体“自然之友”,每年他都要在两会上发表有关环保的激烈言论……他们的每一个脚印里,都有着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命运的投影,都有着难以磨灭的家族与个体的泪与笑。

  我们试图从纷乱的历史线索中,还原这个声望远播的家族的故事,再一次体验他们的冲突与转变、困境与出路、理想与现实、希望与失落,理解他们生活的时代与社会的各种偶然与必然。在丰富我们对历史的理解之外,更希望他们的故事可以给今天的我们以启迪,以鼓舞。这或许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7-26 10:4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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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家族纵横百年(2)

梁启超对革命的忧虑在于:以中国之大,国情之复杂,民众之低素质,倘若搞起革命,定会动乱多年,而收拾动乱的人,一定是有极大本领和权术的独裁者,这是他所不愿看到的。

梁启超  雄文横扫旧世界



 1928年10月12日下午3点,病中的梁启超正在写作《辛稼轩年谱》,恰好写到辛弃疾61岁那年,朱熹去世,辛弃疾前往吊唁,作文寄托哀思。梁启超录下这篇文章中的四句:“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这是他的绝笔。

  之后,他被送到协和医院抢救,收效甚微。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卒于北京,安葬在西山卧佛寺,与发妻李蕙仙合葬。这位一辈子都在探求中国富强之道的“行者”,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的墓碑是长子梁思成、长媳林徽因共同设计的。墓碑上,没有任何表明墓主生平事迹的文字。梁启超曾说,“知我罪我,让天下后世评说,我梁启超就是这样一个人而已。”沈商耆的挽联,是对此话的呼应:“三十年来新事业,新知识,新思想,是谁唤起?百千载后论学术,论文章,论人品,自有公评。”

  初识康有为

  1890年,在同学陈千秋引荐下,18岁的梁启超拜访了33岁的康有为。此时梁启超已是举人身份,少年得志。康有为却仍是一名监生。

  初次见面,两人竟从早上8点聊到晚上7点。梁启超后来追忆这段往事时说,康有为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给了他当头棒喝,觉得以前所学的不过是应付科举考试的敲门砖而已,根本不是学问。梁启超决定拜康有为为师。

  此前的梁启超,接受的完全是传统教育。5岁读《四书》、《五经》,“八岁学为文,九岁能缀千言”,12岁考中第一名秀才,17岁在广东乡试中考取第8名举人,主考官李端棻和副主考都认为他“国士无双”,都有心把妹妹和女儿嫁给他。最后是李端棻把堂妹李蕙仙许配给梁启超。

  这个天才少年,18岁入京会试不中,回家路上,在上海买了本《瀛环志略》,才知道世界有五大洲各国。师从康有为,是“善变”的梁启超人生中第一次“以今日之我宣判昨日之我”。梁启超的“善变”是世人的共识,他本人对此也表示认同。

  变法前后

  对于梁启超的祖父、秀才梁维清来说,孙子最接近光宗耀祖的一次,应该是1898年的7月3日,可惜这时他已经不在人世。这一天,光绪皇帝召见了维新派领袖之一的梁启超。按清代惯例,举人得到皇帝召见,至少也能成为内阁中书。

  这次会面并不成功。梁启超不谙官话,将“孝”读成“好”,将“高”读成“古”。皇帝听不懂他的话,大为扫兴,只赏了他一个小小的六品衔。比起康有为与光绪几小时的长谈,梁启超的这次召见非常失败。此后,康有为一直以君王师自居,多少受到此次召见的鼓舞。这也为后来两人思想上的分歧埋下了一个伏笔。

  梁启超第一次投身政治运动,是1895年参与“公车上书”。甲午战争中国惨败,康有为联合3000举人上书请求变法,作为康最得力的弟子,梁启超积极参与了这桩震动中国的大事。

  公车上书第二年,黄遵宪在上海办《时务报》,梁启超任主笔,撰写了大量呼吁变法的文章。两湖总督张之洞很欣赏《时务报》,说这是“中国创始第一种有益报纸”。后来,张之洞邀请梁启超到武昌一游,打开中门迎接,甚至问下属“可否鸣炮”。在当时,这是接待钦差大臣的礼节。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7-26 09:1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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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家族纵横百年(3)

1840年鸦片战争后,封闭的中华帝国被迫打开国门。在强大外力的促迫下,寻求强国之路从此成为几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核心课题。费正清认为,近代中国革命远比欧洲革命更为广泛彻底。欧洲革命是源于本文化的传统之内的革命,虽然连带产生了经济和社会体系的转变,但其变革主要体现在政治层面。近代中国“不仅经历了政治、经济和社会的革命”,就连中国文化也发生了根本的“转化”。

  这种转化,可以从知识分子对西方态度的转变上看到:张之洞以及他所代表的洋务派相信,中国的军事技术不行,于是有了“师夷长技以制夷”;到了梁启超这一代,他们认识到,必须改变文化和政治制度,于是有了“戊戌变法”。

  费正清在《剑桥晚清史》中说,“康有为政治纲领的目标是一系列政治改革,这些改革如果付诸实施的话,等于一场‘来自上面的根本性革命’──那今日中国早就不是贫弱的样子了!”

  但是,变法提出的各种新政,涉及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军事等方面,包括改革官制,裁掉各种无用衙门,废除八股,取消旗人特权,允许平民上书言事等等,每一项改革都将冲击甚至剥夺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加上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动摇了传统学者和广大士绅的思想基础,因此,变法受到巨大阻挠并以失败告终,也就不在意料之外。

  另一方面,维新党虽名为改革派,言论却过于激进。用革命手段进行改革,连本来可以成为盟友的温和一派都通通得罪。康有为甚至说出“杀几个一品大员,法即变矣”这种书生意气的话。

  变法失败后,政局紧张,朝廷大肆捉拿维新党。谭嗣同劝梁启超外逃,因为海外华侨多为广东人,梁启超会讲广东话,便于活动。

  伊藤博文也对日本驻华代理公使林权助说:“救他吧!而且让他逃到日本吧!到了日本,我帮助他。梁这个青年对于中国是珍贵的灵魂啊!”

  梁启超剪掉辫子,穿上西服,东逃日本,一去14年。他有一个日本名字——吉田晋,结束流亡回国下榻的第一站,是日本驻奉天领事馆,由此可以看出日本对他的影响和帮助。到他回国的时候,清王朝已经葬身在革命的滔天巨浪之中。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7-26 09:2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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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家族纵横百年(4)

革命与改良
  20世纪我们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些中文词汇,比如“政治”、“经济”、“哲学”、“民主”、“宪法”、“组织”等,都是梁启超最早从日语引入中国的。在日本和欧美流亡期间,他被当作中国新的政治和知识领袖来接待。在梁启超的故乡广东新会茶坑村,至今还流传着一个故事:抗战时期,扫荡的日军经过茶坑村,听说这是梁启超的故乡,就绕道而去,因此保全了整个村庄。

  刚到日本的梁启超,曾与革命派领袖孙中山走得很近。革命派元老冯自由回忆道:“已亥夏秋间,梁启超因与中山往还日密,渐赞成革命。”他还一度联合康有为的13位弟子写信给老师说:“国事败坏至此,非庶政公开,改造共和政体,不能挽救危局。今上(光绪)贤明,举国共悉,将来革命成功之日,倘民心爱戴,亦可举为总统。吾师春秋已高,大可息影林泉,自娱晚景,启超等自当继往开来,以报师恩。”

  康有为得知梁启超的革命倾向后,非常生气,立即令其离开日本,到檀香山办理保皇会事宜。表面上,梁启超听从老师的话,离开了日本,不怎么与革命派来往,但在心里,逃离康有为的羽翼的想法日渐增长。

  在致康有为的信中,梁启超说:数月来,和您议论起时事,总是出现矛盾,很难领会您的意思,最后只能表面上答应,回家后头痛目眩。对于“教父”的这种“弑父”情结,除了政见日渐不同,也由于一个实际原因:经济。他最终无法独立,有这方面的原因。

  梁启超流亡海外十余年,主要靠卖文维持生计,生活相当清苦。而康有为出逃国外后,声称自己持有光绪帝的“衣带诏”,从东南亚到北美,一路以保皇为名向广大华侨募捐,大肆聚敛钱财,掌握了保皇党捐助的百万美金巨款。梁启超认为,康对自己的接济并不充分,对此颇为不快。

  到檀香山组织保皇会后,梁启超又对当地华侨说,他组织保皇会,名为保皇,实则革命。一下子得罪了改良、革命双方,大家纷纷指责他“挂羊头,卖狗肉”。1903年,梁启超到美国游历考察数月后,言论再次大变,从前所深信的“破坏主义”和“革命排满”的主张完全放弃,从“思想上的迟疑不决”,转变为“坚定认同改良主义政治目标”。

  梁启超对革命的忧虑在于:以中国之大,国情之复杂,民众之低素质,倘若搞起革命,定会动乱多年,而收拾动乱的人,一定是有极大本领和权术的独裁者,这是他所不愿看到的。

  声讨袁世凯,讨伐张勋,与康有为决裂

  1905年,日俄战争爆发,立宪成为大势所趋。清政府令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并暗中请身在日本的梁启超做枪手,起草考察报告《世界各国宪政之比较》。梁启超以通缉犯身份流亡海外,却直接介入最高层的政治决策。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7-26 09:2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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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家族纵横百年(5)

辛亥革命爆发,清政府被推翻之后,知识分子大多满怀憧憬。鲁迅曾回忆说,民元之时,他也“觉得中国将来很有希望”。梁启超也回国了,并介入政权内部的实际操作,自称“非国务大臣不做”,两度出任阁员,先任司法总长,后任财政总长,一战期间还曾参与外交,从“理论的政谭家”变为“实行的政务家”。

  对于梁启超在民国的政治表现,许多人并无好评。有人说,“任公当财长,任内未能兴一利,革一弊。”周善培认为原因在于,“任公有极热烈的政治思想、极纵横的政治理论,却没有一点政治办法,尤其没有政治家的魄力”。

  民国财政史专家贾士毅在梁启超决意不再做官后拜访他,梁的一段话可看做他告别政治回归学术的原因:“从民国二年秋间参加熊内阁主持司法部,直到民国六年夏天在段内阁担任财政总长,对于政事都没有一件收到积极的效果,可说是自己没有做好,所以也就不愿再发表什么政论,免得给人家说闲话。”

  与袁世凯的合作让梁启超背上了“卖朋友,事仇雠”的骂名。起初,他对袁世凯抱有共和及立宪的希望,因此做了袁世凯政府的司法总长,等到洪宪帝制复辟,他又联合自己在湖南时务学堂时的得意门生蔡锷,发动讨袁的护国运动,迫使袁世凯下台。

  袁世凯宣布称帝后,梁启超写了著名文章《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袁世凯得知消息后,派人给梁启超送来一张20万元银票,给梁的父亲祝寿,交换条件是这篇文章不发表。梁启超将银票退回。后来他回忆说:“袁世凯太看人不起了,以为什么人都是拿臭铜钱买得来。我当时大怒,几乎当面就向来人发作。”

  两年后张勋复辟,康有为是其最依赖的军师。当康有为在《上海周报》上发表《为国家筹安定策者》,公开主张清帝复辟时,梁启超立即发表《辟复辟论》,矛头直指康有为,明确指出此文的实质是“党袁论”、“附逆论”、“筹安新派”。复辟一发生,梁启超立即随段祺瑞誓师马厂,参加武力讨伐。他不仅代段祺瑞起草了讨逆宣言,而且以个人名义发表反对通电,斥责其师为“大言不惭之书生,于政局甘苦,毫无所知”。

  至此,康梁公开决裂,康有为当着梁启超学生的面痛骂“梁贼启超”,并在诗中怒斥其为专食父母的枭獍。1927年康有为去世后,梁启超见他“身后萧条得万分可怜”,赶紧电汇几百块钱,才草草成殓。之后,又戴孝守灵,大哭三日。

  “知我罪我,让天下后世评说”

  梁启超的最后10年,多在书斋与大学讲坛度过。这时候的他,已经把精力放在培养“新民”上。对于民主制度建设与民主素质教育孰先孰后的问题,他最终选择了改造国民性。

  一战后的欧洲之旅,让他对于西方的态度再次改变。他没料到,曾让无数国人艳羡不已的欧洲物质文明,竟在自相残杀中毁于一旦,陷入“一片沉忧凄断之色”。在伦敦,他下榻的高级酒店连暖气也没有,甚至连火柴与糖也成了稀罕物品。好吸纸烟的他,自叹“没有钻燧取火的本领”,“只好强迫戒掉了”。

  年近50的梁启超,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试图从西方的强盛中寻找中国的救亡之路,最终却感叹,“谁又敢说我们素来认为天经地义尽善尽美的代议政治,今日竟会从墙脚上筑筑动摇起来?”“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又想到,东方文化中重视精神文明的传统,或许可以补救西方过度崇拜物质文明的观念。他又回到自己起步的地方,试图从古老的道统中寻找新的药方。

  随着新文化运动对旧文化的摧毁,向来立于时代潮头的他,似乎成了新时代的遗老。列文森统计过7年里的《新青年》杂志,“仅发现两处提到梁启超”,其中一篇是批判了梁启超的某篇文章。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得病多年,家人屡劝就医,总嫌“费事”。直到1926年初,尿毒症加剧,小便中时常带血,才去协和医院治疗。协和当时是中国最好的西医医院,却在梁启超身上进行了一次失败的手术。最初的检查中,医生发现其右肾有一黑点,诊断为瘤,遂以手术割除,但仍未好转。之后才发现,手术割掉的是健康的肾,这是导致梁启超早逝的最重要原因。不到3年,梁启超在协和医院病逝。

  手术失败后,舆论一片哗然,反对西医的声音越来越大。梁启超写了一篇题为《我的病与协和医院》的文章,详述了自己手术的经过,公开为协和医院和西医辩护:“我还是继续吃协和的药,病虽然沒有清楚,但是比未受手术之前的确好了许多。”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7-26 09:2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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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家族纵横百年(6)

 医史学家程之范说:“梁启超主要是考虑到当时西医刚进中国,老百姓对西医还缺乏认识,如果这时对协和医院大加鞭笞,最终吃亏的恐怕是老百姓。”

  梁启超的确抱着“愿为众生病”的想法。他说过,“我的乐观,却是从一般人的悲观上发生出来。我觉得这五十年来的中国,正像蚕变蛾、蛇蜕壳的时代。变蛾蜕壳,自然是一件极艰难极苦痛的事,那里能够轻轻松松的做到。只要他生理上有必变必蜕的机能,心理上还有必变必蜕的觉悟,那么,把那不可逃避的艰难苦痛经过了,前途便别是一个世界。”

  作为过渡时期影响最为深远的人物,梁启超之死,与谭嗣同的断头类似,或许就是一种不可逃避的艰难苦痛:维护自己所坚持的信念,即使自己是受害者,并为之付出了生命——梁启超一生善变,但“变”的宗旨和目的却不变,“我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就是爱国。我的一贯主张是什么呢?就是救国。”

  (参考:《饮冰室合集》,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篇》,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勒文森《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张朋园《梁启超与清季革命》、《梁启超与民国政治》,桑兵《庚子勤王与晚清政局》,张灏《梁启超与中国思想的过渡》,吴其昌《梁启超传》,李喜所、元青编著《梁启超传》,感谢羽戈的大力帮助)  

梁家第二代 从抗战到“文革”

  梁启超准确地预言了子女将要遭遇的时代风浪,但他并未料到这风浪持续时间竟会如此漫长

  1927年11月24日,梁启超给留学海外的孩子们写信:“有顶好消息报告你们:我自出了协和以来,真养得大好而特好,一点药都没有吃……”

  一年多前,他在协和医院接受手术,切掉了一只肾,企盼能将宿病断根,看起来,他的身体状况也确实在往好处走,不过,却“还是睡不着的时候多”。他当然想念孩子们,也当然惦记着“政治问题或学问问题”。

  1927年是中国政坛的多事之秋,梁启超在痛感军阀之黑暗的同时,也对南方的革命形势满怀疑惧:“现在南方只是工人世界,智识阶级四个字已成为反革命的代名词(两湖、江西大小公私学校完全封闭)……将来我们受苦的日子多着呢,现在算什么!”

  他让身边的孩子思达、思懿等休学一年,请人在家上课,期望他们的成长能免遭时局干扰,又叮嘱人在海外的孩子们,“你们回国后职业问题大不容易解决,现在那里有人敢修房子呢,学校教授也非易,全国学校除北京,几乎都关门了……我想你们这一辈青年,恐怕要有十来年——或者更长,要捱过极艰难困苦的境遇,过此以往却不是无事业可做,但要看你对付得过这十几年二十年风浪不能?”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7-26 09:2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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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家族纵横百年(7)

 梁的9个子女,若按年龄划分,梁思顺年纪最大,出生于1893年;思成、思永、思忠、思庄出生于20世纪初,彼时梁启超正流亡日本,“双涛园群童”日后集体留学北美,成绩斐然;思达、思懿、思宁、思礼均出生于1910年以后,梁启超在世时,他们年龄尚小,没有机会出国。

  若按术业划分,思顺并未进过正规学校,而是随父亲接受“家教”;思成、思永、思庄受教于西方,所学大抵属文史科,文人气质浓厚;思达从南开经济研究所毕业,而经济学这门学问要到他退休若干年后才登堂入室成为“显学”;思懿、思宁投奔革命;出生于1924年的思礼是梁氏第二代中如今惟一健在者,也是9位子女中惟一的工科毕业生。

  梁启超准确地预言了子女将要遭遇的时代风浪,但他并未料到这风浪持续时间竟会如此漫长。

  1930年前后,梁家留学海外子女归来

  1928年的一个夏日,一列火车从莫斯科缓缓出发驶向西伯利亚。一对美国夫妇在“粗鲁、发臭的旅客群”中发现了一对迷人的年轻夫妇,“就像粪堆上飞着一对花蝴蝶一样”,于是他们立刻开始了热烈的对话。

  这对年轻的中国夫妇用流利的英语解释,他们1924年一起赴美留学,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学习建筑,毕业后又到哈佛大学研究生院进修,这一年的3月,他们刚刚在温哥华举行了一场西式婚礼,婚后即遵父亲建议游历欧洲考察建筑。现在,他们正“满载着美国的体验”,急于回到国内“把它们付诸实践”。

  和梁思成、林徽因一样,1930年前后,梁家留学海外的子女陆续归来。梁思永获得哈佛大学硕士学位后回国,受邀到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史语所)考古组工作。梁思忠在留学子女中政治热情最高,1927年初他一度想终止学业回国参加“北伐”,被梁启超劝阻:“这种过度的热度,遇着冷水浇来,就会抵不住。”思忠继续在弗吉尼亚陆军学院和西点军校学习,毕业后回国,加入了国民革命军,很快升任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军炮兵上校。梁思庄在加拿大麦基尔大学获文学学士后,考入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系,毕业回国,在北京图书馆及燕京大学工作,后远嫁广东。

  1928年8月,梁思成、林徽因回到天津,按照梁启超的设计,他们赴沈阳创办东北大学建筑系。27岁的梁思成出任系主任,上课第一句话便是:“建筑是什么?它是人类文化的历史,是人类文化的记录者。”“九·一八”事变之前3年,东北局势相对稳定,梁思成及建筑系同仁利用这夹缝中的时间,培养了中国最早一批建筑专业人才。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7-26 09:2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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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家族纵横百年(8)

1929年1月29日梁启超的去世,对梁家是一个沉重打击——既是心理上的,又是经济上的。“我们的生活基本是靠他的稿费,他去世以后,家境就下降了,顶多属于中等水平。”(梁思礼自述)17岁的梁思达没能按照原计划赴日本留学,他去读了南开大学商学院经济系。梁思成与林徽因给父亲设计了墓碑,立于北京香山卧佛寺,这成了他们联袂设计并付诸实施的第一件作品。同年,他们的女儿出世,取名梁再冰,以纪念逝去的饮冰室主人。

  1931年6月,梁思成回北平加入中国营造学社,定居北总布胡同3号。

  1932年淞沪抗战后不久,在前线的梁思忠便因患病贻误治疗去世,年仅25岁。这一年,四处奔走的梁思永也病倒于荒野,一度“性命几不保”,卧床两年才慢慢恢复。

  北总布胡同3号成了京城著名沙龙

  进入1930年代,东城北总布胡同3号的梁家已是北平知识界有名的文化沙龙。梁再冰记得那是一个两进的四合院,两个院子之间有廊子,正中有一个“垂花门”,院内栽有丁香树和两棵马樱花树,每年夏秋父母都要出去考察古建筑,那一时期,家中的许多照片都同古建筑物有关,“父亲和母亲有时在房顶上,有时在大梁上斗拱之间”。

  当他们回到北平时,周末下午就会有朋友来聚。梁思成后来说,从美国回来至1937年,他有意识地避免与政治人物接触,故来客大部分是清华北大南开的教授,讲起话来中英文交织。多数时候,林徽因不让女儿来打扰大人,但会让她出来叫叔叔阿姨伯父伯母,梁再冰现在还记得这些名字:张奚若、钱端升、陈岱孙、周培源、金岳霖、陶孟和、李济、叶公超……

  沈从文也常来。“瘦瘦的,鼻子尖尖的,看起来脸很清秀,”梁再冰说,“他比我父亲小一岁,但我父母叫他沈二哥,也不知道为什么。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有时也来,长得非常秀丽。”

  梁家的沙龙是“英国化”的,牛津剑桥的知识分子有喝下午茶交流学问的习惯,中国这一批留学欧美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也愿意在女主人林徽因的招待下,对时局或者文艺问题各抒己见。以政治学教授钱端升为例,他就常常被要求首先发言,给大家讲一讲当前的政局。沙龙进行到了黄昏,就顺道接上饭局,有时去隔壁金岳霖家,主人管饭,众人笑称那里是“湖南饭店”,有时一块儿坐车去外面吃。“我特别记得我父亲对我说过,周培源这个人很怪,他可以在去饭馆的车上写物理公式。”梁再冰笑着回忆。

  常来北总布胡同3号的还有梁思成的妹妹梁思懿、侄女周念慈(梁思顺之女),她们都在燕大念书,又往往带上一些女同学,这其中的龚澎,后来成了共产党的干部,韩素音则成为名扬海外的作家——30多年后,她以采访者的身份与梁思成再次见面,那是谁也不会料到的场合。

  周念慈是如此喜欢她的舅舅和舅妈,以至于要夜不归宿,结果被梁思顺半夜接走,这位梁家的大姐临走时“还扔出最后的炸弹”:女儿在这里会染上激进的婚恋观念,有人激进到连婚姻都不相信!这是影射比邻而居的金岳霖。

  梁思懿在燕大思想进步,从1935年下半年就开始投身学生运动,还当过燕大“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大队长,是“一二·九运动”中的游行领袖,在得知自己上了当局的“黑名单”后,她跑到北总布胡同3号,林徽因连夜为她烫发,给她戴上耳环,涂脂抹粉,又为她换上旗袍,“进步学生”一夜间变成了“少奶奶”,才得以在掩护下逃亡南方。

  1936年,梁思永正主持第14次殷墟发掘;梁思庄被伤寒夺去了丈夫,带着年幼的吴荔明回到北平,仍在燕大图书馆任职;梁思达研究生临近毕业,与同学赴各地考察当时正兴起的农村“合作运动”,在“新生活运动”的发源地、也是“合作运动”最具特色的江西南昌县,梁思达等考察后发表报告认为,此“合作化”名为“自愿”,实为“统制”,这无疑是对当局所树“典型”的一声棒喝。

  抗战爆发

  卢沟桥事变前,梁再冰和三姑梁思庄、八叔梁思礼及小表妹吴荔明在北戴河避暑,梁思成、林徽因则在五台山寻找曾在敦煌壁画上见过的“佛光寺”,得知抗战爆发,梁林匆匆赶回北平,林徽因还给女儿写信道:“你做一个小孩,现在顶要紧的就是身体要好,读书要好,别的不用管。现在既然在海边,就痛痛快快地玩。你知道妈妈同爹爹都顶平安地在北平,不怕打仗,更不怕日本。”

  梁思庄一行坐火车回到天津。“那次坐火车我们都是终生难忘,平常北戴河到天津的车,也就是走一个晚上,那次走了一天一夜,”梁再冰回忆,“大概是换防,每一站都有好多日本兵上下车,我记得三姑当时铁青着脸坐在那儿,一直不说话,我们小孩子也都感到非常愤怒和屈辱。”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7-26 09:3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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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家族纵横百年(9)

 天津的家里只剩下了祖母王桂荃和六姑梁思宁——五姑梁思懿参加了平津流亡学生集训班,去南京进行抗日请愿,南京陷落前又一路往南到了江西吉安,从事农村妇女教育工作;五叔梁思达考察完“合作化”运动后,又参加了由南开、燕京、清华、协和、金陵五大学联办的“华北农村建设协进会”,到济宁试验区实习,“七七事变”后没回天津,直接到了南京农本局工作。

  梁思庄随后返回北平,与大姐梁思顺住在孤岛燕京大学中,而大多数知识分子选择举家南下,其中就包括梁思成和梁思永。梁家由此开始了8年的各自漂泊。

  “炸弹是飘下来的,好像闪闪发光的银片”

  1937年8月底,梁思永一家到达长沙,和史语所其他人员一起借住长沙韭菜园圣经学校。一个多月后,梁思成一家经过“上下舟车16次,进出旅店12次”,也抵达这暂时的后方。

  抗战初期大家斗志昂扬,甚至带着点兴奋,林徽因、梁思成晚上常去找那些旧日的“星期六朋友”聚餐,聊天,大家就坐在床上聊国家大事,分析到底怎么打,能不能打赢,聊完就唱歌,唱得最多的是《大刀进行曲》。

  在长沙,梁林第一次学着自己动手做饭。梁再冰记得,有一次母亲烧了一壶水,等了半天不知道开没开,就去问梁思成,“我父亲过来就哈哈大笑,说你连水开了没都不知道。我母亲问你怎么知道?他说我当过童子军,野营时烧过开水。”

  大概是11月,窗外开始有飞机掠过,梁思成兴奋得跑到阳台上去看,说没有警报,是我们自己的飞机。说话间炸弹就下来了,“炸弹掉下来的时候,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它像是飘下来的,看着好像是闪闪发光的一些银片。”梁再冰说。

  等这些“银片”带着尖利的哨音落在地上燃起大火后,这一家人才反应过来要往屋外的防空壕跑。

  他们的房子没有了,一家5口从玻璃渣和焦土中挖出家当,借住到张奚若家,随后离开长沙,经湘西、贵州向云南行进。

  与此同时,梁思达一家随南京农本局内迁重庆,梁思永一家则取道越南,经滇越铁路进入云南。梁思永之女梁柏有时年5岁,对于这段艰苦的旅程,她只记得在越南的一家商店里看到邓波儿的洋娃娃,大哭非要买下不可,“后来实在没钱了,离开昆明去李庄前又卖了。”

  到了湘黔交界的晃县,林徽因突发肺炎,高烧40度。县城中并没有医院,梁思成从同车的乘客中找到了一位女大夫,她在日本学的西医,但会开中药,按照她开的药方梁思成去抓药,“我记得还买一些中药的补药,每天一对猪肺,再买一百个苦杏仁塞在猪肺里面,然后熬汤,加上蜂蜜一块吃,就这样两个礼拜后,我母亲就完全退烧了。”

  梁思成林徽因

  不许女儿听汪精卫老婆演讲

  1938年1月,甫抵昆明的梁思成也病倒了。他的脊椎间软组织硬化症加重,背部剧烈疼痛,坐也不是,卧也不是,只能日夜半躺在一张帆布椅子上。

  3个月后,北大、清华、南开师生经长途跋涉抵达昆明,三校组成西南联大,“星期六朋友”又在这里重逢。清华校长、联大常委梅贻琦登门拜访梁思成夫妇,并请他们为联大设计校舍。这可能是梁思成设计生涯中最委屈的一件作品,因经费不足,方案一改再改,高楼变成矮楼,矮楼变成平房,平房变成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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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家族纵横百年(10)

 抗战前期云南主要流通货币是滇币,“我们刚到昆明时,1块法币可以换10块滇币,所以买东西很便宜,但是很快就涨起来了,涨得一塌糊涂。”梁再冰说。为了生活,林徽因要来回爬4次山坡,去云南大学教英文课挣钟点费,而梁思永之妻李福曼,和联大许多教授的妻子一样,在小街边摆地摊变卖家中衣物以补贴家用。

  梁再冰与梁从诫就读于昆明的恩光小学,再冰读四年级。有一天,学校里来了一个叫陈璧君的广东女人,要给学生演讲。当时梁再冰并不知道她是汪精卫的妻子,只是清楚地记得,父母坚决不让她去听这次演讲,“当时我还跟他们辩,说同学都去了,为什么我不能去?他们说就是不能去。第二天他们又问我,除了我还有谁没去?我说我们班就我和张文朴(张奚若之子)没去,他们就笑了。”

  1940年夏,日军施行“疲劳轰炸”,频繁骚扰昆明,梁从诫撰文回忆,“有一次,日本飞机飞到了龙头村上空。低到几乎能擦到树梢,声音震耳欲聋。父亲把我们姐弟死死地按在地上不让动。我清楚地看见了敞式座舱里戴着风镜的鬼子飞行员,我很怕他会看见我,并对我们开枪。”是年冬,根据教育部指令,史语所和营造学社迁往四川南溪县的李庄,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

  梁思永的助手石璋如记得,“梁先生在昆明时,他骂昆明的气候,不冷不热,造成人们不死不活,没有一点进取心。迁四川后,夏天闷热,冬天湿冷,称得上有刺激性。”结果林徽因和梁思永相继病倒。

  林徽因是老病复发,肺结核这次来得比往年更加凶猛,连续几周高烧不退,夜间盗汗不止,“李庄没有医院,她瘦得简直可以说不大像个正常的人,手、腿就剩骨头棒棒了。”梁再冰说。而梁思成尚滞留在陪都重庆。后来梁再冰才知道营造学社经费非常困难,父亲是去向教育部要拨款的,“他说他当时就是个叫花子,经常要去化缘。”

  这一病,林徽因元气大伤,李庄5年基本是卧床度过,后来抗战胜利返回北平,身体也从未真正康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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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1年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在北平,燕京大学不再是安全的飞地,教职员工纷纷撤离燕园,日军禁止民众收听短波,挨家挨户查收音机,当时梁思庄与大姐梁思顺同住,梁思庄之女吴荔明回忆,“查到我们家时,大姨用高级日语严厉地说:‘不许你们动我的无线电,不然我就把它砸烂!’”日本兵听到这日本宫廷语言,不知是何来头,只好作罢。不久,梁思庄带着吴荔明随燕大南迁,到了成都。

  在天津,梁思礼高中毕业,王桂荃的好友丁大夫为他在美国明尼苏达州的嘉尔顿学院申请到了全奖,王又费了很大力气凑足400美元给小儿子作为路费和其他开销。

  在上海,梁思懿与美籍华侨张炜逊结婚,梁思礼参加了姐姐的婚礼,并跟着他们一起去了美国。刚到美国半个月就爆发珍珠港事件,美日交战,梁思礼与国内失去一切联系。

  在江苏,投奔新四军的梁思宁加入中国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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