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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严锋和其「好」作品

有位严锋和其「好」作品

【作者简介】严锋,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1964年生。1982年就读于复旦大学中文系。1986年师从贾植芳教授,攻读比较文学专业硕士学位。1991年攻读博士学位,研究20世纪中外文学关系史。1997年赴挪威奥斯陆大学随汉学家何莫邪教授学习研究。1998年赴日在日本东京大学东亚文化研究所任副教授。从幼小时制作飞机模型、矿石机、望远镜,到现在玩电子游戏、电子音乐等,被称为超级大玩家。有《现代话语》、《生活在网络中》(与人合著)等著述,译有《权力的眼睛》、《三人同舟》《雕虫缀网录》等作品。

目录
(1)有位严锋(第1-第1楼)
(2)好棋(第1-第7楼)
(3)严锋 玩是一件了不起的事(第6-第7楼)
(4)好音(第8-第12楼)

有位严锋


作者:李国涛




现在要读点好文章也不易。我发现《万象》月刊上常有好文章发表。今年第二期上有严锋的《好棋》。我读过以后,可以说是很受震动。他写的是下围棋,小事情。但是把下围棋写得那样动人,简直可以说是惊心动魄,我在散文里还没读到过。我同一位朋友闲谈,谈到这篇《好棋》,他也说:“是的,我读完以后,合上书本,静静地坐了半点钟。”我想,他这也就是受到了震动。可见有感受于此文的不只我一人。《好棋》写的是1938年,日本的最后一代围棋“名人”即秀哉名人,一生中下的最后一盘棋。本来在他晚年的十几年里也只下过三盘棋,包括对吴清源的那一盘名棋。现在的一盘是最后一盘了。对手是日本的木谷。下了六个月,有三个月秀哉在病中度过,“停牌”。最后输了。“名人”输一盘棋,这对日本,对棋界,是大事,对秀哉个人也是大事。从此再没有所谓的“名人”了,一个时代结束了,改变了,连下棋的规则都要改了。当时秀哉年高,多病,体重不足70斤,身高不满五尺。他满头白发,为了最后一盘棋,他染黑头发。这是拼搏,是敬业,是尊道。对弈双方的心理、精神,棋道里的文化精神,写得清淡而沉重。令人深悟之处,令人深悟之语,多多。我就想,这位严锋是谁,以前似没见过。我去查以往的《万象》,才发现,作者还发过《好书》(2000·9)和《好琴》(2000·11)。我又翻读,果然也是好文章。这一翻才知道,作者就是音乐评论家辛丰年的公子(或女公子)。这是在《好琴》里说出的。《好琴》是说钢琴中的名琴一万八千个部件,四十八道工序),更是谈数码音响合成的钢琴声。作者的乐感细腻,令人倾倒,并想到乃父辛丰年先生。《好书》是谈美国作家怀特的小说《小史丢瓦》的。从转述小说故事的能力,很见出作者的笔锋和文采。但此篇其实是在谈这部小说近来被改成电脑动画片的情况。作者说,书好极,动画片也好极。但是在动画里的那位主角小老鼠,它太像老鼠了,反而不那么可爱。作者的艺术感觉和他对现代科研成果的理解在以上两文里有机地结合,使读者如本人,甚为钦佩,甚为欣赏。乃赞之曰:《好书》《好琴》《好棋》,好文章!是的,它们都只写一种“小技”,但是确有“可观者”。而且如《庄子》所言,这小技是“进乎技矣”,也就是超越了“技”,而进入“道”的一种写作。用我们当前的话来说,似乎也可以说是,写技术,写到了文化层面,而且使读者也进入了文化层面。这样的文章不多见,或可曰难得。因作此文为之宣扬。不过,我这也是外行话太多,见笑了。(《中华读书报》2004年2月28日 )

好棋


作者:严锋



    1938年,日本最后一代世袭本因坊秀哉名人下了他这一生中的最后一盘棋。他的对手是棋界新锐、新布局的创始人之一木谷实七段。这盘棋从6月下到 12月,中途因为名人病重而休战了三个月。川端康成作为《每日新闻》的观战记者,目睹并参与了这局棋的全部过程,并在报上连载了六十四回观战记。下完这盘棋,名人再也恢复不了健康,一年后就离开了人世。多年以后,川端整理他的观战记,稍微加了一些虚构的内容,写成一部纪实体的小说《名人》。

    坦率地说,川端不是我特别喜欢的作家,但这部《名人》是一个例外。这不仅因为自己一直酷爱围棋,更因为在这部忧郁的挽歌体的作品中始终充满了一种宁静而克制的力量。



    从战国时代起,日本的围棋逐渐形成了四大家族,其中实力最雄厚的就是本因坊家。本因坊一世日海和尚极受织田信长的赏识,被赐封号“名人”。这便是名人称号的来历。到秀哉为止的三百多年间,名人就是当世第一高手,也是唯一的九段,还是幕府将军的围棋指导教师,地位尊崇,权威极大。

    秀哉生逢新旧历史交接的年代。自明治维新以来,旧围棋家族纷纷倒闭,各种新式的围棋社团群起揭牌,如方圆社,棋正社等,成为混战的格局,而新的游戏规则也在“现代化”的旗帜下逐渐萌芽成形。当此纷乱困窘之际,秀哉禀绝世之资质,行铁血之手段,一生纵横稗阖,将所有强大对手统统摆平,获得“不败的名人”的称号,在他的最后三十年中,没有执过黑棋,也因此而艰难地维持着古老的“名人”头衔在新世纪的最后一缕荣光。

[ 本帖最后由 杰亮 于 2009-2-24 10:3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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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棋(2)

在名人晚年的十余年中,只下过三局棋,全都是世纪的名局。第一局是同毕生的强敌雁金准一的最后一战,历时两月,名人赢了。第二局是同吴清源进行的新旧布局之战,历时四个月。在那一局中吴清源下出惊世骇俗的“星,三三,天元”,但名人还是赢了2目。第三局,也就是名人的最后的一局棋,“不败的名人”终于败了。

    川端是这样描写最后终局的场景的:


且说名人默默地在棋盘上填了一个空眼,这时列席的小野田六段说:

“是五目吗?”

这是很有礼貌的说法。他明知名人输了五目,却有意这么说,以图消除名人的

忧郁,这也许是对名人的一种体贴吧。

“嗯,是五目....”名人嘟哝了一句,抬起红肿的眼睑,他已经再也不想摆放棋子了。

拥到对局室来的工作人员,谁都不言语。名人仿佛要缓和一下这种沉闷的气氛,平静地说:

“我不入院的话,早该在八月中旬就在箱根结束了。”

……·

下完这盘棋,正好快到三点,旅馆女佣端上了点心。人们依然沉默不语,视线都落在棋盘上。

“吃点粘糕小豆汤怎么样?”名人问对手大竹七段。


    我后来有机会去日本,到处找那个“粘糕小豆汤”,终于在京都的一家铺子里吃到了。其实就是赤豆羹,里面加一些米糕,唯一的特色是有点咸。当年名人的那碗小豆汤恐怕更多的是苦涩吧。名人性格倔强,争胜心极强。他在比赛中途因病重住院,出院以后再度参赛时,把一头白发染黑了,以示决一死战的斗志。现在,名人败了,却平静地提出和对手一起喝一点小豆汤。

    据记载,秀哉身不满五尺,重不足七十斤,瘦弱得像个发育不健全的孩子,连吃药都不能吃足量,只能喝十三四岁孩子的分量,可是往棋盘边一落座,就显得格外高大,给对手强大的威压。这种威压,只有十几年前刚去日本的吴清源不知轻重,浑然不觉,因而轻松地赢了秀哉让二子的测试棋。等到吴清源被正式授予三段以后,知道了“名人”到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再度与秀哉对局,情况就不一样了:


    我以为是让二子,所以开局时只摆了两粒黑子。“三子!”名人口中重重冒出了一句。他表情冷漠无情,语气斩钉截铁。我一开始就被他这一句震住了,因而总是迟迟不敢落子。(《吴清源自传》)


    当时的这个三子局,吴清源反而陷入了窘境,后来经过艰难的苦战才获胜。从三百多年前的名人中的名人道策棋圣开始,日本棋界有个规矩,凡是外国棋手来日与名人交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摆上三个子再说。他们就自负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是继往开来的一局棋。

    秀哉的引退棋开创了日本围棋史上的几个第一。第一次采用“禁闭”制度,把棋手关在一家旅馆里,在下完一盘棋之前,棋手不能离开对局的地方,也不能会见其他的棋手,以避免别人从旁当参谋。第一次实行“封手”制,即当天暂停时,该着子的一方把将要下的一步标在记录纸上,然后密封后交给公证人锁入保险箱内,以防泄露“天机”。这也是要学习西洋的“费厄泼赖”精神,力图要给对局双方以平等的竞争条件吧。

    在过去,名人享有巨大的特权,其一就是所谓的“打挂权”,在漫长的棋局中,名人可以想什么时候暂停就什么时候暂停,想暂停多就久就暂停多久。吴清源几年前在同名人的对局中就吃足了这个苦头。每遇到复杂难解的局面,名人一声“打挂”,便扬长而去,回到家里召集众弟子关起门来细加研讨,商量对策。据说替秀哉一举扭转局势的石破天惊的妙手——白160——就是秀哉的弟子前田陈尔想出来的。

    这一回,木谷吸取了吴清源上回教训,以下手的身份,争来了平等的棋格,要给不羁的老名人套上现代的笼头。这是历史的进步吗?川端不以为然:


    棋道的风雅已经衰落,尊敬长辈的传统已经丧失,相互的人格也不受尊重了。名人一生中最后一盘棋,受到了当今合理主义的折磨。就以棋道来说吧,日本和东方自古以来的美德也不复存在了,一切的一切都依靠精打细算和规则办事。左右棋手生活的晋级,也是根据细微的分数制度,只要胜了就行。这种战术优先于一切,使作为技艺的围棋的品位和风趣都逐渐丧失殆尽。

[ 本帖最后由 杰亮 于 2009-2-5 09:0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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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棋(3)

同样也在受着欧风美雨浸润的我们,恐怕会觉得川端的话有些匪夷所思吧。怎么在平等的条件下对局,反而倒成了“相互的人格也不受尊重了”?那么秀哉在他四年前的十四次打挂中尊重过吴清源的人格吗?

    可是,真正懂得一点围棋的人是知道川端的哀叹中的另外一些意思的。围棋不是技术,不是比赛,不是奥林匹克,不是国际象棋。在围棋中有一些不可规约的东西,不可强制执行的东西,不可定性定量的东西,不可言传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道可道,非常道。

    的确,老名人是很霸道。上手可以任意打挂,是很不公平。比赛可以不计时间地点,确实留下了很多的漏洞。可是,等到这些“缺陷”被一一纠正,纳入“合理公正”的轨道之日,有些东西就再也没有了。





    这局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名人心脏病十分严重,胸腔已出现积水,只好入院治疗。三个月后,名人出院,又能对弈了。在伊东续弈的头一天,木谷实下最初一手,用了三个半小时的长考,令人瞠目结舌。木谷是著名的长考家,时间总是不够用。在他后来一生的比赛中,常常是这样的:快到点了,记录员读秒,剩下一分钟,他好像还有一百手,乃至一百五十手。这种时候,他气势磅礴,落子如飞,令对手胆寒。吴清源比较过自己和木谷风格的不同,他说木谷用的是排除法,总是要把下一手所有的可能性都要一一筛选,把所有不好的选择统统排除掉,剩下的就是最好的选择。而吴自己呢,只要看到一个好的着法,其他的可能性根本就不再去考虑了,所以他总是下得很快。

    但是这一回的长考实在有些古怪。黑101下在连业余棋手都知道的地方。棋局已经进入收官阶段,是黑子应该侵入右下角白模样的时候了,黑101只能落在这好点上。川端怀疑木谷实在休战的三个月中早已把变化研究透了,他佯装现在才思考了三个半小时,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打掩护。这等矫揉造作,忸怩作态,名人也看不下去了,但他只是苦笑着嘟囔了一声:

“很有耐性嘛。”

    说起长考,木谷也并不能算是最厉害的。在这之前有一个叫星野纪(后为九段)的少年居然创造了一手棋长考十六个小时的惊人纪录!这个法子是星野的老师教他的。老师说,对方如果一手棋一个小时,你就花两个小时,总之要在长考的气势上压倒对方。没想到对方也够狠的,一手棋花了八个小时。星野也真不含糊,果然按照老师的教诲,把对方的时间翻了个倍,原样奉还,终于战胜了对手。其实星野的这种蛮干,也是当时日本围棋道统崩坏的症兆之一。这样变态的长考,已然走火入魔,偏离了正道,堕入了岐途。难怪日本棋院不久就制订了普通一局棋限时八小时的规定。名人的这最后一局棋,也限时了,不过很宽裕:每方四十个小时。

    秀哉名人显然还不太适应新规则。比如说午休是吃饭时间,也就是说不计算在规定的时限之内。大家都明白,名人在这段时间里仍在继续思考。为了不让别人察觉,下午开始的一手,本应佯装略作思考的样子,可是名人没有这种本事。相反的,吃午饭的时间,他也凝望着虚空。

[ 本帖最后由 杰亮 于 2009-2-5 08:3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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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棋(4)




    这局棋,几经波澜,甚至中途面临夭折的危险。木谷几次扬言要退出比赛,因为老名人重病缠身,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与这样一个灯枯油尽的老人奋力拚杀,实在是胜之不武,输了又丢面子。照我们看来,这也是晚辈棋手的体贴入微之意,秀哉应该心领才是。但是川端又是大不以为然。他觉得木谷太不懂事,不知礼让,太不尊重体会名人的心意。

    事实上,川端还充当了陷入僵局的双方的调停人的角色。川端告诉木谷:因为告别赛是时代的转折,也是新旧的交接。中断告别赛,就好比阻止了历史的进程。因此双方都责任重大,如果凭自己的个人义气和特殊情况就放弃这盘棋,这样做是不合适的。名人强忍着老人的病痛,坚持续弈,甚至还把白发都染黑了,这这也是一种拼搏精神吧。木谷应该成全他的心意。

    川端的这番劝说着实令我心惊。想想看吧,让老人太太平平地休息,颐养天年,这叫不尊重老人。让老人为了棋道拼尽生命的最后一滴油,这叫尊重老人的心意。这是什么样的精神?这是武士道的精神!那么,川端最后的自杀,也是用同样的精神去殉道吗?

    好不容易木谷被劝回了棋盘。名人这边倒又出了问题。却说这一天棋院的八幡干事打开信封,取出棋谱,开始在谱上寻找木谷前一日的黑121封手。不料,竟不曾找到。后来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原来,木谷把棋下在了一个远离激战中心的的地方,用一个近似闲着来封手,为中原的战斗争取到了宝贵的思考时间。

    用今天的观点来看,木谷的这种做法是无可厚非的。也许是大家已经太习惯了类似的技巧吧。比如现在的棋手在读秒的时候,会用找劫打吃来争取时间。但当时秀哉名人看到黑121,非常生气。这毕竟是雕虫小技,为高手所不齿。

    川端是这样来看的:名人一直把这盘棋当作艺术品来精雕细刻。围棋也是在黑白一连串之间下子的过程中,包含了创作的意图和结构,如同音乐,反映了心潮起伏和旋律。音乐若是忽然跳出一个古怪的音阶,或二重奏的对手突然伴奏出离奇的曲调,这就是一种破坏。围棋有时由于对方错看或漏看,也是会损害一盘名局的。

    黑121令名人愤怒、沮丧和动摇,他在脸色举止上却都没有流露出这种情绪来。但名人只花了不到1分钟就应了白122,这是否也是心情的另一种流露的方式呢?接下来的几手,白就要开始出问题了。黑129断时,白中腹情势已紧急,秀哉理应慎重从事,但他好像对此险情毫不在意,只想了二十七分钟,便打出决定命运的一个问题手。黑131先手长,接着黑133打,长驱直入冲进白地,其时白势已难挽回。

    究竟是不是由于黑121的不协和音导致了名人的败局,这是永远没法知道了。但名人的悲愤却是一目了然的。名人后来对对川端说:“这盘棋也就算完了。大竹(即木谷实)下了封子,我就不行了。这好比在难得的图画上涂了黑墨一样......我也想过,是不是放弃比较好。但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又重新考虑。”

    1988年,藤泽秀行在与聂卫平争夺第一届应氏杯的半决赛中,始终处于优势的领先地位。但终于在一个地方,聂卫平以一个老北大荒知青的顽强,向终生名誉棋圣走出了一个只有业余棋手才会用的欺着,一举扰乱的老棋圣的心智,结果藤泽把应该先手走定的棋给忘掉,一共损了两目,以半目之差把胜一目半的棋输掉了。藤泽赛后愤怒地说:“如果聂以为他已经水平超过了我,那就错了!”

    在我看来,木谷(或者说聂卫平)的胜利在比赛开始以前已经命中注定了。这不仅仅是因为新锐的一方有着更加充沛的精力,也是因为他们有更强烈的求胜的意志,更是由于他们知道怎样调动运用所有通向“胜利”的手段和“技巧”。对年轻的一代来说,对这个新时代来说,胜利就是一切,为了胜利,怎样都行。

    不知怎的,我竟然想起了金庸的《雪山飞狐》中的苗人凤和胡一刀。他们是生死对头,可也是最心意相通的知己:


这般斗了十多个回合,金面佛斗然一剑刺向胡一刀头颈。这一剑去势劲急之极,眼见难以闪避。

胡一刀往地下一滚,甩起刀来,当的一响,又将长剑削断了。他随即跃起,叫道:“对不起!不是我自恃兵器锋利,实是你这一招太过厉害,非此不能破解。”

金面佛点点头道:“不碍事!”田相公又递了一柄剑上来。他接在手中。胡一刀道:“喂,你们借一柄刀来。我这刀太利,两人都显不出真功夫。”田相公大喜,当即在从人手中取过一柄刀交给他。

胡一刀掂了一掂。金面佛道:“太轻了吧?”横过长剑,右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剑尖,拍的一声,将剑尖折了一截下来。这指力当真厉害之极。我心中暗暗吃惊。只听得胡一刀笑道:“苗人凤,你不肯占人半点便宜,果然称得上一个‘侠’字。”


    这两位大侠的比武,其实也就是用另一种形式来下棋。他们下的是好棋。

[ 本帖最后由 杰亮 于 2009-2-5 08:5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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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棋(5)




    川端康成一生钟爱围棋,他的日记中有大量关于围棋的记录。他的棋力也相当不弱,《棋道》杂志登过他的棋谱。后来吴清源同木谷实下番棋,川端又做了观战记者,并同吴清源结成了好友。

    有一次川端在火车上遇到一个美国人,自称在日本棋院学过,硬拉着川端下了几局:


    他输了,也满不在乎,不论输几局,都无所谓地结束了……我只要稍加还击,或攻其不备,他就软弱下来,没有一点耐性,一击即溃。这好比抓起一个没有魄力的大汉子扔出去,我甚至有点讨厌,莫非自己本性凶恶?棋艺高低且不说,他下得不起劲,没有势头。不论棋艺多么低下,要是日本人,碰上特别计较胜负的对手,就绝不会这样不来劲的。他完全没有下围棋的气质。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心情,感到他完全属于一个不同的民族。


    这样说来,美国人“没有下围棋的气质”,因此就是川端的“异类”,那么中国人又如何呢?川端问过秀哉关于他的中国之行的感受:


“这么说,日本与中国的业余棋手水平大致相同罗(口字旁)?也就是说,倘若中国也像日本那样培养专业棋手,中国人也会具备这种素质罗(口字旁)?”

“是这样的。”

“也就是很有前途罗(口字旁)?”

“是很有前途的。不过不能操之过急……”

“还是具备围棋的素质吧?”


    川端认为围棋虽然是中国发明的,但真正的围棋是在日本形成的。这样的话,当然很难让我们中国人接受。说老实话,从前我一听到老外说Go,而不是 Weiqi,就来气。可是,在今天我不得不承认,川端的话是有一定的道理。中国围棋落后于日本围棋,不像我们常说的那样在近代,而是在三百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了。更重要的是,中国围棋和日本围棋,看似相像,骨子里差不多就是两样截然不同的东西。

    这里有非常令人困惑的现象,长期以来一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中国古代的棋理极其宏大玄妙,像邵庵老人所说的,“有天地方圆之象,有阴阳动静之理,有星辰分布之序”。可是落实在具体的对局上,却总是在一开始就朝对手猛扑过去,在局部扭杀作一团,以吃棋为最大的赏心乐事。日本围棋呢,在道策时代就开始把首要目标转向注重实地(领土扩张?),按理说都是“实利派”,但是却从实利出发,发展出注重全局平衡精微着法,并进一步形成了超越功利,与天地同构的棋道精神。这里两种围棋简直就形成了一种双向逆反的运行轨迹。那么,我们难道可以说日本围棋是真正地发扬中国围棋原初的旨意吗?

    川端在谈吴清源的下面一段话大概会使我们满意:


    我觉得中国棋手的历史远比日本悠久,他的智慧在这位少年身上放射出来光芒。只不过是,在他背后的这一股强大的光源沉沦在深深的泥土里。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民族来说,人的能力常常会遭到这种命运。一个民族的智慧,过去光辉灿烂,现在有点减弱;或是过去到现在一直被埋没,将来却一定会发挥出来,这种例子也是很多的。


    这话有点像拿破仑在圣赫拿巴岛谈中国的口气。






    稍微扯远了一点,还是回到秀哉。这场世纪大战,是老名人作为新旧大战中的“旧”的一方被战败,也可以说是被新的游戏规则所打败吧。

    但是按照更新的规则,也就是日本棋院为了更进一步的“公平”而制订的黑棋需贴5目半的规则,这局棋应该是秀哉名人胜木谷实七段半目。

    谁输谁嬴,看来到底还是很难讲的一件事。

文章来源:「博客大巴」(http://butcandis.blogbus.com/logs/10692485.html)

[ 本帖最后由 杰亮 于 2009-2-5 08:5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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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锋 玩是一件了不起的事(6)

严锋 玩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作者:徐琳玲



文学博士、中文系副教授严锋戴着副眼镜,白衬衫上每颗纽扣都扣得中规中矩,连谈笑起来也带着几分节制——一位温和儒雅的白面书生、中青年学者。左看,右看,都跟疯狂、freak这档子词儿搭不上边。

然而,他就是那个网上皆知的超级大玩家: HIFI发烧友,业余电脑作曲家,中国最早的电脑游戏瘾君子,迷恋IMAX,玩围棋、玩古典吉他、玩天文望远镜……在虚拟的庞大网络社区中,耳机论坛、天文爱好者论坛、电脑游戏论坛等等上,严锋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跟帖犹如滔滔江水。此外,他还参与了科技杂志《新发现》的编辑工作。



引用他一个朋友的话——饭桌上遇到严锋,平日里号称声色犬马之辈都会自卑,说啥都寒伧。

最近这一阵子,他“烧”上了耳机。巴掌大的卧室兼做个人音乐室,桌上摆着两部半旧笔记本电脑,特制解码器,特制电源,两个小箱子一样的东西。他还专门托另一发烧友为他手工制作了一台电子管耳机放大器。试着戴上德国专门听古典音乐的耳机,“感到有什么不同了吗?”他含笑地问。一句心领神会的交谈,就能让他开心得如同孩子。

客厅的窗台上,一只“纺织娘”唧唧地欢叫着,那是他从花鸟市场给刚刚4岁的儿子买的。

在虚拟空间

完成“拯救人类使命”

1992年,还在复旦读博士的严锋带着一生的积蓄,坐火车南下广州,去寻找一块传说中的声霸卡,“这以后发生的事情就是一种宿命”了,他看到了电脑游戏第一代《银河飞将》壮丽的星空画面……

总结自己的全部人生,历史唯物主义者严锋喜欢一个词——“宿命”。

严锋有个大名鼎鼎的父亲——这个笔名辛丰年的老头,1980年代是《读书》杂志10大作者之一,粉丝无数,他的所有著作都成为爱乐者收罗的珍品。

“文革”期间,辛丰年被下放到南通农村的砖瓦厂里“劳改”,带着一把小提琴苦度人生,“拉得很难听”(严锋如此评价父亲的琴艺)。每个礼拜天,父亲都会骑个自行车带小儿子到小镇的小书店里给他挑书,《科学小实验》、《少年无线电》、《少年航空制作》等等。父亲喜欢跟着儿子一起玩,一起做一个螺旋桨,糊一个翅膀,然后,一起出去放。

物质上的贫乏,刺激了少年严锋无穷无尽的玩的欲望——做矿石收音机,用马粪纸糊望远镜,做航模,单管机……他的爱好也不全是“不务正业”,中学里有阵子迷上文学,为了能从原文阅读外国小说,他顺势迷上了英语,最狂热时,一天同时听6个国内外电台的英文广播,英语水平一年间突飞猛进。中文系出身的严锋说起自己的英语水平,很有些得意——他曾经教过两年英语系专业学生的精读、泛读和口语,还被学生评为最佳教师。

考进复旦中文系后,国外的新技术和设备传了进来,物质条件也宽裕了一些,严锋玩得更疯了。他总是第一波鸟枪换炮的人。为了玩电子音乐,1991年买了一台286电脑,仅1兆的内存,在电脑上合成了《血染的风采》;为了买到一块声霸卡,南下广州;为了拷游戏,南上北下……落到大冬天睡光板床的地步——钱都用在购置那些稀奇古怪的设备上了。

那时候,他没日没夜地泡在理工科的实验室,蹭理科系哥们的机子。那是电脑游戏玩家们的天堂,他们互相交流软件和设备,在虚拟的空间里昏天黑地地冲杀,打累了,到楼下传达室迷糊一会儿。有一次,混战3天后,完成“拯救人类使命”的严锋走出实验室,望着庸庸碌碌的人们,顿觉了无生趣。

1997年,第一次出国到挪威做访问学者。看看天上,外国的月亮好像真的比中国的圆,让他想起了儿时用马粪纸糊的望远镜。“跟吸毒一样!”他一口气买了3台专业望远镜。

[ 本帖最后由 杰亮 于 2009-2-5 09:2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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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锋 玩是一件了不起的事(7)

为了更好地观测夜空,他特地在远离上海市区的浦东买了一个带大露台的townhouse。郁闷的是,随后几年,周围高楼拔地而起,漆黑的夜晚如同白昼,肉眼连三等星都没法辨别。一气之下,严锋卖掉房子,卖掉苦心收集来的望远镜,惟一保留的是订阅多年的《天文爱好者》杂志。

这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了!

在一个成人的世界里,爱玩,是不务正业。玩电脑游戏更意味着孤僻、自闭、社交障碍。“从前,我一直为自己感到羞耻,特怕别人知道,总是偷偷摸摸的,关起门来自己玩。”除了被他拉下水的室友,在同事中,他总有些惶惶然,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在中国,玩是被鄙视、被人看不起的。成年了,工作了,就不能玩,不该玩了,你要稳重,你该有个成熟的形象,你有事业和家庭。社会一直给你这种暗示。”

直到互联网出现。“上网一看,原来,有这么多成年人也对天文、对遥控航模、对耳机感兴趣的,原来,自己并不孤独、并不怪异。”在每个感兴趣的领域,他都找到了志趣相投的朋友,他感到“很幸福”。

在国外,他也看到许许多多和他一样痴迷、带有freak气质的玩家。“在挪威,我住在研究汉学的院士何莫铘家里,他喜欢在地下室工作,完全以一种游戏的心态搞研究。他常常一下子从地窖里冲上来,嚷嚷着说他找到了《易经》的音乐性,过一会儿又冲上来,兴奋地说他发现孔子是中国古代最懂得幽默的人!”

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轻松起来。这要感谢“伟大的互联网”,感谢日渐宽松、多元的社会风气。

他还特别想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李银河,一个是邓小平。正是前者的亚文化研究和她所倡导的多元社会文化思想,冲击了社会原有的意识,“看了她的书后,思想上的包袱放下来了——没有什么是不正常的,连性取向都自由了,我这点贪玩还算个啥?”至于后者,“没有他的改革开放,哪有这么多可以玩的东西?哪能够玩到和世界同步?”

去年的一天,严锋兴冲冲去上海国际博览中心参加一个世界级电玩大展。一到现场,这个前电玩高手惊呆了,“有好多好多小孩,到处都是狂欢节的气氛,每个人都欢天喜地,都特别阳光。”他心潮澎湃、心绪复杂—— “我们的日子来了,这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了!”

他为社会氛围变得宽松而欣喜,为越来越多的成年人也开始投入到游戏中,为白领们玩RC、玩DIY而欣喜。他欣欣然想给“玩”一个正名,“我要理直气壮起来!”

“其实,玩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它能让人去放松,去想象,去创造,艺术本身就是来自游戏。”

游戏世界的体验,使严锋能跳开文学来审视自己的专业。他是国内第一个发表关于电脑游戏和文学之间关系的论文的人,几乎和世界同步。他放弃了原本最主流的比较文学研究的路子,开始在游戏与文学、音乐与文学的交叉边缘地带尽情游走。

给学生上课,他会从音乐的角度来讲文学。《春江花月夜》,从首句的“春江潮水连海平”,到中间的“江流婉转绕芳甸”,“其实,这在音乐上就是转调,从一个壮阔、明朗的景象转接到阴柔细腻的意境。”

他有不少可供炫耀的资本,都是玩出来的。出于种种现实的顾虑,他不愿意让太多人知道。想到儿子的未来,抨击现行教育体制的严锋踟躇了起来:“要想让他在中国能顺利成长,我就没法让他尽情地去玩,还得适应这个体制。”窗口消停了好久的纺织娘,这时候忽然又欢唱起来,似乎带着莫名的讽刺和同情的理解。

文章来源:「南方人物周刊」(2007年6月1日)

[ 本帖最后由 杰亮 于 2009-2-5 09:2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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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音(8)

编者按:“我个人唯一的偶像是邱岳锋,我周围的同学也同我差不多,当时的全国人民,也大抵如此吧”,这话实在有些古怪——当时全国人民的偶像怎么会是一个声优——难道这就是一个语音中心主义者的爱与乐?但愿,因为严锋的文字,过去的“好音”将永不凋零。

好音


作者:严锋



对过去的那些坚实的,饱满的,精雕细刻的金石之音,我们中的许多人都曾经有过一些堪称刻骨铭心的记忆,而那些记忆正在慢慢地,无可奈何地被现实锈蚀。我们哀叹过文字的凋零,我们正在哀叹语音的凋零。可我还是想守着我那些记忆中的美好的声音,做一个过气的语音中心主义者。



一九八○年的时候,我在江苏南通的一家中学里念高中,有一天晨读的时候,我后面的同学敲敲我的背,说邱岳峰死了,是自杀的。

我心里一片茫然,但不甚悲痛,因为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这个可怕的传言。下课以后,几个要好的同学聚在一起,谈的全是这事。那年头,我们还没有惠妹霆锋辣示小甜甜那样的满天星斗。我们主要的消遣是电影,其实也就是译制片。我个人唯一的偶像是邱岳锋,我周围的同学也同我差不多,当时的全国人民,也大抵如此吧,回过头想想,那时报纸上既未登讣告,又没有互联网,一个小小的声优死了,怎么会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全车?恐怕还是大家口头接力,就像我们那样一站站地传达室下去的。

至于自杀的原因,当时的小道消息说是和一个年轻的女演员怎么怎么。我们那时不不会用“相恋”这样的词,也不熟悉阮玲玉的故事,只知道“搞腐化”,“乱搞男女关系”这样的汉语习惯用法。十几年以后,我在《电影故事》上看到李元先生写的怀念邱岳峰的文章,里面提到邱岳峰的儿子邱必昌先生说起他父亲去世前周围确实有那样的流言,令我再一次为我们中国的传统信息传递方式的网络化效率所震惊。我从小在一个清教徒的思想环境中长大,有着绝对道德轮的倾向,对那样的事长期以来可以说是深恶而痛绝之。可是,我记得当时自己对自己说,邱岳峰那样的人,即使是真的搞了腐化,我也会原谅他。其实连原谅都说不上,让他搞腐化好了,人民不会在乎,他有资格搞腐化,搞多少都无所谓。

看来最严厉的道德观也会在最深切爱戴的偶像那里瓦解。说是偶像,还不如说是“偶声”,连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可是只要电影院的灯暗下去,那个鸭子一样沙沙的、扁扁的、暗暗的、没有光泽的声音响起来,浑身便会如中魔法,一片酥麻。

最早记得的邱岳峰的声音来自大名鼎鼎的《追捕》,应该是一九七八年上半年吧。今天的人很难想像这部片子给我们的冲击。我周围的人有不少连着看了五六遍的。我就是在第一次看《追捕》的时候发现自己眼睛已经近视了。回家以后,翻箱倒柜找出父亲老早的近视镜,看看度数太深,又把奶奶的老花镜叠上去,无师自通地拼合成一套危险的“组合镜”,返身又进了影院。影片一开始是新宿闹市区的夜景,那些摩天大楼的俯拍镜头一出现,影院里就一片“哦”、“啊”的艳羡之声不绝。等到高仓健抱着中野良子大口大口地接吻的时候,银幕外更是各种怪声连连。那年头,大伙儿算是素狠了。我现在有点怀疑当年放《追捕》是上头深谋远虑宏大构思的一部分,要说《追捕》给改革开放提供了广泛的群众心理基础和思想动力,我看不算太离谱。七八年看《追捕》,七九年搞特区,过渡很自然嘛。时过境迁,新宿的高楼同陆家嘴比起来已经显得又矮又寒酸了,但是我们对邱岳峰配音的坏医生堂塔的著名台词的记忆却一点也没有变:“杜丘,你看多么蓝的天,一直朝前走,不要往两边看,走过去,你就会融化在那蓝天里。”

印象里邱岳峰配怕堂塔之类的坏蛋最多,像《巴黎圣母院》中的克罗德神父,《悲惨世界》中的德纳第大爷,《恶梦》中的典狱长。没有人能像他那样用暗哑磁性的声音来色勒邪恶。我发现,他给恶人配音时用一种独有的呼吸方式,使一些细小的气流混合在他的语音中,产生一种类似毒蛇吐信的咝咝声,令人不寒而栗。可是他又总是能把邪恶用从容优雅的方式道来,把恶提升为一种令我们心醉神迷的美。我们是多么喜欢他配的这些坏蛋啊。

[ 本帖最后由 杰亮 于 2009-2-24 09:4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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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音(9)

他配的好人也不少,像《舞台生涯》中过气的喜剧演员,《警察与小偷》中的小偷,《大独裁者》中的理发师。有一点卑微,有一点羞怯,有一点温柔,这样的男人,就是铁石心肠的女人也会动心吧,也有罗切斯特这样饱经风霜的强悍而傲气的孤独者,他对简爱的冷嘲热讽(“你可真是只会……‘一点儿’呀”),我们实在是爱听,恐怕简爱本人也爱听,让矫揉造作的女权主义见鬼去吧。

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听《简爱》的结尾邱岳峰和李梓的对白,我相信之差不多快接近人类声音的魅力的极限了。

“有人吗?谁在那儿?”很简单,真的很简单啊。

“是你,简。”一个短促的气口,一个小小的停顿,一次语调的微微的提升,无不近乎完美。

“真的是你。”平淡和克制中有多少的真情!

一九八一年的时候,我有幸在当时中央台的“星期日英语”节目中看过全本的原版《简爱》,是演过巴顿将军的乔治·斯考特主演的。粗一听,邱岳峰同斯考特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可多听听就能听出差别了。斯考特的声音干、粗、硬、直,比邱岳峰少了许多的韵味和内涵。谁知道呢,也许那些微妙的味道全是邱岳峰替罗切斯特凭空添上去的。这些年来,原版片看得不少,喜欢的外国演员的声音也不少,像汤姆·汉克斯,马克·汉密尔,罗宾·威谦斯,可总觉得没有一个人比得上邱岳峰。邱岳峰的声音比他们更丰富,更成熟,更有魅力,更像外国人。看《刺激一九九五》,我就想典狱长应该让他配;看《沉默的羔羊》,我就想汉尼拔应该让他配,那样的话,不晓得会增色多少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相信邱岳峰已经死了,其实我那时候已经很不小了。听说他的死讯后不久,去看国产科幻片《珊瑚岛上的死光》,在里面突然听到邱岳峰的声音。那是个邪恶的跨国公司的董事长,一个极其拙劣的角色,配得也很粗糙。可是我就像听到了仙乐。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个角色不仅仅是邱岳峰配的,根本就是他本人演的。邱岳峰的母亲是白俄。去年,我终于买到了这部粗陋得可怕的“科幻片”的VCD,我凝视着那个反面的形象,透过漫画夸张的化妆和机械模仿外国人的形体动作,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清秀的老人,带着他的优郁,带着他的善良,带着他的“历史反革命”、“反动学术权威”、“内控对象”的帽子。是的,这一切都和我多年来的想像一模一样。看了李元先生的文章,我才知道邱岳峰一家七口人从一九五三年到一九八○年他去世一直住在南昌路一间只有十七个平方的房间里,至死未获平反。 月复一月,连《珊瑚岛上的死光》这样的电影也看不到了,我的心渐渐沉下去。我已经快要想信他真的已经死了。可是有一天在看一部罗马尼亚片《冲出包围圈》的时候,又听到了他的声音,令我再度燃起希望。我就像一个落水的人,要绝望地抓住每一根救命的稻草。这是我看到的他的最后一部译制片。 后来终于在杂志上看到“已故配音演员邱岳峰”这样的说法,从这时起我就不大看译制片了。我偏执地认为,没有邱岳峰的译制片,再好也只能第二流。这种偏执也算是一种纪念吧。我还开始拼命地模仿他的声音。一直练到能拿自己录的磁带去哄骗朋友的程度。我那时还不知道从变态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有多危险,往“人格谵妄”那条路只有下之遥。从宗教的角度也可以说得通,那是一种朝向永生的努力。我最常学他的是《王子复仇记》中老大臣波洛纽斯对自己儿子莱阿提斯说的一番世故圆滑的忠告: 不要想到就说,也不要随便想到什么就做。待人要和气,但是不要轻佻。凡是交情经过考验的朋友们,就该把他们紧紧地拉在身边,可是不要对每个学生不熟的相识过分地去周旋。当心跟别人吵架,不过吵了就要让对手下次不敢碰你。要多听别人说,自己少说。有钱可以办贵重的衣服,可是不要奇装异服。富而不俗,因为衣裳着可以看出人品。不向人借钱,也不借给人钱,借出去往往是人财两失,借进来会叫你忘了勒俭。首要的是,对待自己要忠实,犹如先有白昼才有黑夜,要这样才能对人也忠实。再见,祝你实现这番话。 我常用这段话来提醒自己,告诫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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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音(10)



《王子复仇记》不是邱岳峰的杰作,那是一九五八年译的,他还不够成熟,演的也是小角色。《王子复仇记》是孙道临的杰作。孙道临在这部电影的配音中所达到的成就,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连他自己也没有能超越。孙道临配的哈姆雷特立刻就成了演艺界训练口音的标准教材,进而对全国人民从此以后的说话腔调产生了潜在的影响。这种影响到底有多大,只消听听宋世雄、孙正平、韩乔生这些体育评论员的口音就知道了。

孙道临不是上海电影译制厂的演员,只是临时借调来用一下,大概是上译厂觉得像《王子复仇记》那样的大片,他们自己有些吃不住劲了。好些著名演员都给译制片配过音,像张瑞芳配过《白痴》中的娜塔莎,舒绣文配过《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 唱歌的技巧,有所谓头腔共鸣和胸腔共鸣。我想配音如果也有这样的划分的话,孙道临应该算是腔共鸣派。他的发音发音位置高,音调高,当他的气息催发到极致的时候,有一种坚硬的金石之质,铮鏦激越,荡人心魄。孙道临配的哈姆雷特,潇酒、俊逸、高贵而绝无媚俗气。在此基调上,各种情绪起伏上下,流转跌宕,令人耳不暇闻。从一出场的疑感忧伤,到鬼魂告白后的悲悯激愤,装疯卖傻时的冷嘲热讽,海滨独白的浩瀚思虑,他都能拿捏火候,妙到毫颠,表现出惊人的节奏和情绪控制能力,其专业技巧和素养当世无人能及。 拿那段古往今来最有名的独白来说吧。开首是“活着,还是不活”的轻起,带一点怅然和迷惘。“去忍受那狂暴的命运那无情的摧残,还是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它扫一个干净”,在“干净”前有一个附点音符式的停顿,恰如思虑的节奏。“去死,去睡,就结束了”,速度渐慢,有一点恐惧,有一点向往……突然声音抬高:“也许会做梦”,恍如自己被惊醒,然后又放低语气:“唉,这就麻烦了”,马上又用第三者的声音冷静地旁白:“就这点儿顾虑使人受着终身的折磨……使那决心的本色蒙上了一层惨白的思虑的容颜”。万千思绪,起伏摇摆,正是哈姆雷特的绝妙写照。 孙道临的配音有一种强烈的音乐性。像哈姆雷特和母亲葛特鲁德的对话,从“别老拧你的手,快坐下来,让我拧拧你的心”开始,到“如果半老女人还要思春,那少女何必讲贞操呢”的一大段,有一个缓慢的渐强(crescendo)和渐快(accelerando)。到“一个耍无赖——的国王”,气势达于顶峰。孙道临嗓子有惊人爆发力,可他能放能收,挥洒自如,听他的配音,每每就像看一个伟大的足球运动员从自己的后场带球突破,一路斩关夺将,一直把球踢进对方的大门,用今天孩子们的话来说,那就是——“酷毙了”。 电影《王子复仇记》是以卞之琳的翻译为底本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到今天《哈姆雷特》我就不愿意看其他任何人的译本了。

孙道临和邱岳峰在配音上哪个更伟大?这是个令人痛苦的问题,就像问巴赫和贝多芬哪能个更伟大一样。邱岳峰技巧肯定不如孙道临,可是邱岳峰的很多魅力恰恰来自技巧之外。说孙道临的技巧有高度的专业性,又绝不是说他是唯技术派,恰恰相反,孙道临有无比强大的激情。

[ 本帖最后由 杰亮 于 2009-2-24 10:3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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