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往往事内政的延续,但在中国,情况似乎却完全不是这样。在中国,内政往往作为代价耳背牺牲,用来换取国际社会的掌声。中国的政府体制具有这样一种功能:它可以将全球经济竞争的压力向内转移并转嫁给它的底层人民,而在国家层面上维持一种强大的形象。个中奥妙,是长期生活在民主国家的人们是很难理解的。所以,中国凭借各种强劲的指标引得观者如云,并博得阵阵惊叹的时候,它实际上可能是在表演一套魔术。然而,在一通让人眼花缭乱的东方武术之后,中国也开始渐渐露出了它最大的破绽,那就是:它有一个庞大得惊人的底层人口,和一群毫无竞争力的本土企业。
第十章:寂静的巨变
一、寂静的巨变
1989年6月3日的晚上,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北京城响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北京的天空如同失血一般,一片煞白。撕心裂肺的哭声之后,恐惧牢牢地植入了一个民族的灵魂。或许,杀人者并非有什么杀鸡儆猴的战略预谋,只是手忙脚乱、慌不择路时随手下出的一着昏招。但血流成河的恐怖结局,却意外地为一种新型政治奠定了长期的心理基础。在这个夜里,人民恐惧了,退却了,威权政府却趁着夜色呱呱坠地,野草般疯长。在1980年代颇为孤独的中国新权威主义者们恐怕没有想到,他们苦思冥想的威权政治竟然会以如此惨烈的形式在一夜之间唾手而得。回头看来,在北京城头这一夜的枪声之后,威权政治其实变成了中国政治唯一的选择。由于这种政治转型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的,以至于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察觉。
对于1989年之后的中国政治,有一种非常普遍而且牢固的印象:中国经济领域已经天翻地覆,但政治领域却纹丝不动,即所谓只有“经改”,而没有“政改”。但很显然,这并不是事实。事实是,中国政治不仅一直在变,而且早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如果说“六四”之前,中国****对自己的意识形态还将信将疑,因而还是一个半带**色彩的极权政府的话,那么在“六四”之后,中国****对自己的意识形态则彻底灰心丧气,从此,中国****开始向一个马基亚维利式的世俗**急速转型。虽然1989年之前的改革已经为这种**转型作出了铺垫,但6月3号晚上让民众和政府都醍醐灌顶的枪声,对这种转型则起到了决定性的催化作用。
就像一个人在经历人生巨变之后突然变得玩世不恭一样,“六四”之变,也让中国**如梦初醒。这种大彻大悟导致中国**在两个方面脱胎换骨。一是**性质发生了改变。“六四”之后,中国**从整体上开始演变成一个清醒地追逐自我利益尤其是世俗财富的官僚集团。在“六四”之前,无论是左翼的共产主义原教旨主义者,还是右翼的党内自由民主派,都对**的施政设置了某种道德约束和理想主义目标,不管这种目标的具体内容如何,这种影响都是非常强有力的。但在“六四”之后,**彻底摆脱了来自左、右翼的意识形态和道德纠缠,成为一个实用主义的官僚集团。“六四”之后,前中共政治局委员邓力群所代表的传统左翼以及胡耀邦、赵紫阳所代表的民主右翼迅速而且彻底的失势,非常能够说明中共去意识形态化的趋势。红旗落地,道德凋零之后,世俗利益的自我实现就成为这个官僚集团唯一的冲动。这就是说,这个时候的中国**已经完全丧失了表达、整合社会各阶层意见及利益的政党功能,变成了一个仅仅表达官僚利益的利益集团。在毛泽东时代,中国**的基层组织相当活跃、派别斗争非常频繁,这固然极端无序和混乱,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表达基层、平衡利益的整合功能。从毛泽东时代一直到前邓小平时代,**主要分布在文化、教育、宣传、军队等部门的意识形态力量通过毛泽东的巨大影响力,对刘少奇、邓小平等人为代表的行政官僚部门起到了强有力的牵制和钳制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讲,毛泽东时代的所谓权力斗争主要就是表现在毛泽东所代表的力量(有时候表现为党的力量。当党也官僚化的时候,就表现为毛个人的力量)与刘、邓所代表的官僚力量的拉锯式平衡。这虽然经常被解读为派系斗争,但从功能上看却起到了某种整合利益的作用。
毛泽东对行政官僚系统一直有深刻的怀疑,他经常会借助党的意识形态部门或者直接诉诸于底层民众运动来钳制甚至残酷整肃官僚系统,向官僚系统输入压力。但邓小平却恰恰相反,他似乎更喜欢官僚系统的理性化所带来的秩序感。所以在邓小平终于成为仲裁者的时候,在几经摇摆之后,他决定将左右两级的意识形态和激进力量彻底边缘化,而将行政官僚体系变成他的改革和发展惟一可以托付的力量。从邓的经验和禀赋出发,在中国,惟有讲究程序文化的行政官僚系统才是稳健和务实的,因此也惟有官僚系统才有能力在保持安定、秩序的条件下推进经济发展。在毛时代,代表激进和浪漫主义力量的毛取得全胜,而在邓时代尤其是邓小平铁心依靠行政官僚体系的后邓时代,官僚系统则取得压倒性优势。邓凭借其一手缔造的经济神话的威力将所有方向上的激进分子(按照邓的标准)彻底扫地出门。如果说,毛时代**是以党代政的话,那么在邓小平时代则完全颠倒为“以政代党”。人们可以发现,在后邓以及**时代,中国党内的意识形态部门表现的得相当顺从和务实,而人们一直借以预测中国**走势的意识形态争论和派系斗争奇迹般的销声匿迹了。这种反常的发展,实际上标志着中国****实现了一次静悄悄的剧烈转型:从毛泽东的共产主义左翼极权一跃而转变为右翼专制。而这个新**的基础就是越来越专业、务实但同时也越来越利欲熏心的行政官僚体系。在这里,“党”(以及党的意志)彻底消失了,它被“政”彻底吸纳,彻底融解,代之而起的是一个拥有巨大权力的官僚**。也由此,中国**实际上变成了官党一体化的“官党”。这就是是为什么在邓小平之后的时代,以前经常困扰中共并引起争吵的老大难的“党政关系”问题神秘失踪的原因所在。
与以前充满意识形态狂热的“党**”相比,邓小平时代的的官僚**虽然具有越来越专业化、理性化的色彩,但其不受监督、不受制约的特征与毛泽东时代的党**毫无二致。毛泽东的“党天下”变成了邓小平的“官天下”,一个极端狂热因而也极端残忍的**变成了一个极端理性,因而也极端自私的**。这实际上是邓小平为自己的改革留下的一个灾难性的后门。对于一个丧失了信仰同时也丧失了道德自律的官僚**,这种理性化意味着也仅仅意味着本集团的利益最大化,而其不受监督的绝对权力则为这种极端自私的最大化提供了绝佳的制度条件。今天中国贫富极度悬殊的现实以一种绝对冷酷的方式证明了这一点。在文革时期,毛泽东曾经用他一贯的冷嘲热讽说过:资产阶级就在党内。毛的这个梦魇在1990年代的中国迅速变成了事实。只不过,这个所谓“资产阶级”与现代资产阶级并无太多相似之处,它更像是那个古老的“官僚资产阶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1990年代之后的中国**更像是蒋介石先生逃往台湾之前的国民党**。1990年代之后,在老一代的中国**人中流行过一句感慨“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表达到就是对这种历史重来的无奈。
1990年代,我们一直有一种天真的判断认为,邓后时代中国日益恶化的社会问题将为中国**内的原教旨主义分子提供新的活动舞台。但这种情况根本就没有发生。
中国的社会问题的确恶化了,但**的原教旨主义分子却比以前更加边缘,甚至成为与右翼民主力量一样的持不同政见者。他们的网站被封、集会遭禁止,景况与右翼丝毫没有区别。这种发展说明,**赖以起家的传统社会基础即那些传统产业工人、农民的命运,已经在今日**的视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今天,作为一个执政官僚集团的**的利益边界十分清晰,那就是维护本集团及其精英联盟的利益。对此,中国**人几乎从来就秘而不宣,但**总书记**先生在公开场合的一句戏言,却不经意的暴露了这个秘密。在一个公开场合,江以一种得意甚至亢奋的神态告诫大家要“闷声发大财”。这句半真半假的戏言,似乎是说给中国老百姓听的,但在了解中国政治演变的知情者看来,这怎么都像是说给**人自己听的。
从一群满怀乌托邦激情的狂热信徒跌落到一个看破红尘、自私冷酷的官僚利益集团,中国**人的内在心灵秩序无疑经历了一次彻头彻尾的崩解。在任何时候,对一个权力趋于极致的执政集团来说,这种心灵秩序的崩解都可能导致社会的全面失控。然而,1989年之后的中国似乎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其秘密在于:中国****利用现代知识和技术逐渐构建了一套成熟的现代经济的控制系统。作为内在失序的一种外在补救,现代化的宏观(尤其是宏观经济)控制系统的逐步完善不仅是中国**转型的另外一个重要面向,也是整个1990年代中国社会保持基本平稳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在这方面,一批具有现代专业知识的技术官僚的崛起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