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悬崖边的增长
“亲爱的严肃投资者,相比未来几个月在中国将发掘出来的金山银山,1990年代末美国股市所产生的财富将显得微乎其微……我将让您在未来两到三年中十分富有。”这是美国记者安德鲁•卡彭特给他的投资俱乐部成员的一封信。安德鲁•卡彭特从未到过中国,但却在2003年秋天成立了一个以中国市场为目标的投资俱乐部。为了显示俱乐部的鲜明特色,卡彭特干脆将他的俱乐部直接命名为“中国俱乐部”。然而,令卡彭特失望的是,随后两年来的中国证券市场差点没有让他的投资者遭遇灭顶之灾,更不要说他们期望中的金山、银山了。自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以来,“中国热”一直在西方政界和经济界蔓延,卡彭特的例子则说明,到新世纪的初期,“中国热”已经开始深入西方的民间社会。中国,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奇迹、一个迷,而是一个自由资本主义的新典范,一个全球最热门的淘金之地。但正如卡彭特的经历所寓示的那样,中国——这个冷战之后当之无愧的经济增长模范生,可能还有另外一付不为人知的面孔。
一、高增长背后的政治理性
迄今为止,始于上个世纪70年代末期的中国经济传奇已经持续了26年之久,人们似乎早已经习惯了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在许多人那里,中国经济甚至已经成为高增长的代名词。如果说在亚洲金融危机之前,还有人对这个奇迹抱有某种西方式的疑惑的话,那么在此之后,中国经济一如既往的持续高增长表现则在经验的层面上彻底粉碎了这种疑问。于是,中国经济的高增长神话作为一种流行的信念,终于被牢固地确立起来。
现在,人们已经不再怀疑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潜力,而是更多的在议论:中国无与伦比的竞争力是如何向世界输出了通缩,是如何对其他经济体构成了威胁。在这里,中国经济显然已经被看成了一架具有神秘力量的永动机,将在未来的岁月中继续书写自己独一无二的增长奇迹。然而,除去这些肤浅信念的屏蔽,我们就会发现,中国更像是一连串巨大的悖论,神秘而又让人忐忑不安。因为我们无法想象在一个法制如此不完善、投资效率如此低下、技术水平如此落后、现代金融系统如此匮乏、贪污腐败如此盛行的国家中,高速经济增长怎么会持续得如此之长?在政治体制几乎没有任何改革的情况下,一个典型的前计划经济国家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一个最具经济活力的国家?在数量上争论中国经济增长(在GDP意义上)的真实性并没有多少意义,对我们来说更加紧迫的是要搞清楚,这一切是如何取得的、它是可以持续的吗,它对中国的未来究竟意味着什么?(中国经济神话被含蓄地解释为中国走上一条非常独特的道路,这条道路不同与也远远优越于其他前社会主义国家的选择,包含了某种独特的智慧。真的是这样吗?26年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
中国长达26年的经济增长不是在一个稳定的制度框架内发生的,而是在中国社会全面转型的非均衡背景下发生的,这就是那些建基于稳定制度环境之中的“经济学”很难解释中国经济增长的根本原因所在。因此,我们不能将中国的经济增长简化为一个纯粹的经济问题,更不能将其简化为一个所谓的经济学问题,而必须在我们的理解中纳入那些在中国转型背景中起关键作用的非经济变量。(或者说政治和社会变量)否则,我们就可能迷失于那些过滤了事实的概念以及建立在这些概念上的一大堆相互矛盾的经济数据之中,而无法逼近中国经济增长的历史真实。许多所谓中国经济的悖论即由此而来。在那些貌似理性和科学的概念丛林中,我们将越来越远离中国改革的经验事实,将越来越远离中国经济的真问题。
在我看来,在中国长达26年的经济增长之中,有两个因素最为活跃,第一是官僚集团的集体行动,另外一个则是市场活动的不断扩展。这是驱动中国经济不断增长的两个轮子。是故,中国的经济增长实际上可以被概括成“官僚+市场”的简单模型。其基本解释是,中国的经济增长过程实质上包括两个基本内容:其一是政治官僚按照传统方式单独组织经济增长的过程;其二则是政治官僚默许、督导、参与、推动市场扩展的过程。虽然在26年改革的不同时期,政治官僚与市场之间的关系呈现出了不同的特点,在经济增长中起到了不同的推动作用,但这并不会影响这种基本图式的有效性。我们先来看中国的官僚集团。
一俟官僚系统成为国家治理机器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它就在政治领袖和民众之外发展出了自己独立的利益。考诸中外,这一点几成铁律,无需多言。由此,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将官僚集团看成一个在给定条件下趋向于利益最大化的经济人。在中国,由于缺乏最基本的制衡机制,官僚集团几乎成为国家治理的唯一手段,对社会的影响至深至远。这一传统,并没有因为最近26年漫长的改革而稍有改变。这样,垄断了全部治理资源的中国官僚集团不仅作为中国改革的一个重要的初始条件,也作为中国改革中最为能动的因素,自始至终对中国的改革路径及经济增长方式发挥着决定性的影响。
除了1989年的短暂时期之外,我们可以清楚的看到,官僚系统一直就是整个改革过程中唯一具有集体行动能力的强势集团,其态度和行动一直在暗中规制着中国的改革进程。(事实上,这本身也是邓小平刻意选择的改革路径。在邓那里,中国官僚系统是在保持秩序的前提下,唯一能够依靠的改革工具。虽然邓也意识到这个工具不仅可能带来腐败,而且可能抵制他的改革<1989年到1992年年初这一时期中国官僚系统对邓改革的顽强抵制表明了这一点>,但与甩开官僚系统可能带来的失序相比,邓似乎宁愿选择前者。文化革命以及89年给他带来的心理恐惧和创伤强化了他的这种判断。显然,对邓来说,依靠官僚系统推进他的改革只是一种局部寻优,其中无奈只有他自己可以体会)所以,研究中国官僚集团(我们所说的官僚利益集团主要指由各级、各部门核心官僚以及国企官员构成的集团)的态度和行为,就成为我们研究中国改革进而研究中国经济增长的一个重要的逻辑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