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来说,我以为中国知识界近年来对革命和激进主义的反省现在已经走到了尽头,而且开始在走向自己的反面。因为这种反省并没有使中国知识界真正加深对自由主义的认识,尤其是,它并没有促使中国知识分子认识到自由主义在现代条件下只能是民主的自由主义,相反,它所导致的反而是走向「前民主时代的自由主义」并时时以此为名义贬低民主,从而高抬保守主义甚至极端保守主义。我要说明我在这里并无意不适当地突出知识分子的社会作用,而只是如民主理论家达尔(Robert A. Dahl)最近所指出,尽管知识分子的作用不宜高估,但一个国家的知识界主流是否认为民主在知性上可以辩护,对于该国民主的发展仍有莫大的关系。达尔特别提出,不妨设想一个国家在某些条件上已有利于民主转型,但同时该国知识界主流却并不认为民主在知性上特别值得辩护,这会出现甚么情况?达尔认为,这就会使推动民主的努力极为困难,而那些提倡走非民主道路的主张就会很容易被人接受。我以为今日中国的一个突出现象就在于,中国知识界主流事实上缺乏对民主的认同和担当,从而导致以下两种结果:
首先是在政治上日益拥抱「政治巿侩主义」,即韦伯所谓「鼠目寸光的法律与秩序巿侩主义」(short-sighted law and order philistinism)。这种巿侩主义常常滑稽地表现为一种「伪精英主义」。伪精英的典型特点如韦伯所言就是从来不明白「社会政治问题的最关键问题并不是被统治者的经济处境,而是统治阶级和上升阶级的政治素质」,因此伪精英们老是「瞪大眼睛呆若木鸡地看着社会底层,总以为危险在于大众」,晚近以来中国知识界的伪精英主义尤到了不顾学理根据的地步。例如最近有些论者为了论证中国不能实行全国性选举,居然会认为主张「全国人大直选」就是主张「直接民主」,从而也就是「故意忽略」代议民主。这些论者本应该知道,现代代议民主正是普遍地以全国直选为基本制度保障,如果全国直选就不是代议民主而是直接民主,那么美英德法就都不是代议民主而成了直接民主了。这种本来并不太复杂的常识性问题都会被弄得如此颠三倒四,不能不说是「政治巿侩主义」流行的结果。
让我首先指出,目前已为中国知识界相当熟悉的柏林本人,并没有因为他对「积极自由」理念的深刻检讨就走向否定法国大革命,更没有因为他对「消极自由」的阐发就拥抱柏克的保守主义,恰恰相反,他在1990年出版的《人性的屈折》(The Crooked Timber of Humanity)特别是其中第一次发表的检讨欧洲保守主义传统与法西斯主义思想根源关系的重要长文〈梅斯特与法西斯主义的源头〉中明确把柏克列入反动者的行列,以致引起柏林的朋友、柏克专家奥布赖恩(Conor Cruise O'Brien)的质疑。但柏林在1991年4月10日回答为甚么他拒绝否定法国大革命以及为甚么他要把柏克列入反动者的行列时却毫不含糊地说:「我不能不感到自己同情法国大革命,也是在这程度上不能不对尊敬的柏克有某种厌恶之心。」他同时指出,即使他可以同意把柏克从反动者行列除名,他仍然要指出,后来的反动派们如梅斯特等一向都引柏克为宗师并非偶然,因为柏克所主张的某些东西乃是「极端反自由主义的」(deeply illiberal),这种「极端反自由主义的」东西就是柏克主张「尊重等级制,尊重士绅精英的统治(rule by a gentlemanly elite)」,柏林由此问:「难道我们应该把具有这种观点的一个人称为一个自由主义的多元论者吗?」同年 6月24日,柏林在进一步说明他自己立场时更明确表明他站在法国大革命一边,其原因如他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