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周刊:毛泽东逝世的时候,您有什么感触?
朱维铮:别人号啕大哭。我没有掉眼泪。我想,一个时代结束了,另外一个时代开始了,这个人去了,谁来代替他?当时整个社会有没有转机,我是看不出来的。当时的氛围是,毛泽东去世了,上海就把矛头对准了华国锋,拼命宣传江青接班,宣传“四人帮”接班。当时看不出来整个中国是什么情况,会走向哪里。
人物周刊:您觉得毛泽东给我们留下了什么样的遗产?
朱维铮:你不能说他都是错误,他到底是懂得中国的,当年他确实在没有希望的时候把中国革命继续了下去,他确实懂得怎样去调整党政军民关系,蒋介石在这一块比他笨得多。毛泽东肯定相信自己能够控制一切,但是后来就不行了,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根本就不可能让那些东西再回去了,不听话了。历史上都是一样,包括拿破仑,自信得不得了,认为自己能够操纵历史,结果被历史所操纵。
人物周刊:您听到“四人帮”垮台的消息是不是很及时?
朱维铮:应该算早的了,他们受审查之前,我在写作班子的老朋友给我透露过这个消息,他急急忙忙赶到我家里来,悄悄说,要小心,不要在这个时候再碰什么了。
人物周刊:您得到这个消息什么反应?
朱维铮:当时非常震惊。我们中间有些人表现得很恶劣,“四人帮”抓起来的前一天,他们还不知道消息,开会的时候就跳上去,说我们要誓死保卫什么。第二天公开宣布了,又有人跳上去,说我早知道他们要垮台。一天之间,两副面孔。这些人,我把他们叫做“三年早知道”。
人物周刊:1976年,由于您的处境,您大概不能对形势有非常清晰的认识吧?
朱维铮:我也试图弄清楚真相,但当时真相扑朔迷离,其实在上海听到的东西都是一面之词。我非常想了解另外一面,但是了解不到,也不敢打听。
人物周刊:这么多年过去了,您对1976年发生的大事怎么评价?
朱维铮:真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我早先参与过反修论战,但是后来为什么我被清除出来了呢?就是因为我对上海的做法表示怀疑。毛泽东说过要安定团结,要促生产,怎么这些人老在制造事端啊?心里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说出来了,就被人告了密,从1968年就开始受审查了。
人物周刊:您在某次演讲时说过,上世纪50年代中,复旦大学历史系有一个群星灿烂的时期。到了“文革”,老专家打倒以后,复旦大学历史系以及整个复旦大学,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朱维铮:乱成了一团。有一些人其实是在“文革”里变来变去的人,他们不太有信念,也不再做学问了,对权力看得很重。在学术界,如果你要把权力看得很重,就必须要压制一部分人的研究,拔一些不怎么样的人。
“文革”以后,学校出现了一种现象,有一种人习惯于红卫兵的思维方式,根本不看重学问,把学问当作一种工具,搞来搞去;还有一种人,想做事情,但是缺乏训练。总而言之,我们现在普遍不及上世纪50年代中期,那是个很有希望的年代。
人物周刊:“文革”中复旦大学有没有几个人是在真正做学问,搞学术,并且做出了成绩的?
朱维铮:当然有,就是谭其骧先生主持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他还是坚持下来,因为这是毛主席交给的任务,非搞好不可,所以这个旗帜从来就没倒过。“文革”中断了两年,后来就一直坚持下来了,要赶着给毛泽东看。
人物周刊:1976年的复旦大学历史系是什么样的情形?
朱维铮 :1976年历史系开始恢复招生,但都是工农兵学员,都是保送过来的,
人物周刊:您怎么看批林批孔?批林批孔对于儒家文化是不是一种颠覆?
朱维铮:真正的儒家文化,不是批林批孔能够颠覆的。那个时候是政治批判,对儒家文化,并没有真正清理过。其实“五四”以后,我们的很多批判都是政治批判,表扬他是政治化,批判他也是政治化。现在搞新儒家,搞孔子教育,我觉得很可笑,让我想起了蒋介石原来搞的新生活运动。
朱维铮先生近年致力于中国经学史的研究,很少回想“文革”往事。但是,对于现实的忧虑并没有因为埋头于国故而稍稍淡化,比如,他认为,“红卫兵”的影子,不但今天还能看到,并且这影子很有可能还会投到我们未来的生活里;科研领域资源分配的失衡,令他恼火,也令他无奈。“同样是搞学术研究,有的题目可以拿到百万,甚至千万的经费,我和我的七八个研究生,做中国经学史的课题,只有4万元的经费!”
但是他没有一点“撤退”的意思。“要是我退休了,这个博士点就没了!”
文章出处:「南方人物周刊」(2006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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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5-25 07:4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