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由此也可见“五四”本身的能量之强大。
陈平原:“五四”之所以能吸引一代代读书人不断跟它对话,并非“滥得虚名”,主要还是事件本身的质量决定的。必须承认,一代代读者都跟它对话,这会造成一个不断增值的过程;可只有事件本身具备某种特殊的精神魅力以及无限的丰富性,才能召唤一代代的读者。当然,会有这么一种情况,事件本身具有巨大的潜能,倘若不断对话,它的意义会逐渐浮现出来;但因某种限制,没办法对这个话题做深入的持续不断的对话、质疑、拷打,使得其潜藏的精神力量没有办法释放出来。“五四”不一样,几乎从一诞生就备受关注,其巨大潜能得到了很好的释放。九十年间,“五四”从没被真正冷落,更不要说遗忘了。我们不断地赋予它各种意义,那些汗牛充栋的言说,有些是深刻挖掘,有些是老生常谈,也有些是过度阐释。说实话,我担忧的是,过于热闹的“五四”纪念,会诱使各种各样的人都来附庸风雅,导致“五四”形象扭曲、变形。
经济观察报:放眼看历史,在整个二十世纪中国,可以成为各界共同对话的对象,很可能就是“五四”。
陈平原:就思想文化而言,最值得我们与之对话的,还是“五四”。所谓的 “五四运动”,不仅仅是1919年5月4日那一天发生在北京的学生抗议,它起码包括互为关联的三大部分:思想启蒙、文学革命、政治抗议。虽然此后的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那个时候建立起来的思想的、学术的、文学的、政治的立场与方法,至今仍深刻地影响着我们。一代代中国人,从各自的立场出发,不断地与“五四”对话,赋予它各种“时代意义”,邀请其加入当下的社会变革,一次次的对话、碰撞与融合,逐渐形成了今天的思想格局。
经济观察报:问题是, “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在对话、碰撞与解读中,历史的真实面目越来越模糊了。
陈平原:记得十年前,我曾带着自己的学生,依据档案、日记、报道和回忆录,重构当年北大学生游行的全过程。拿着自己画的游行路线图,从沙滩北大红楼出发,以寻访者的身份,一路上指指点点、寻寻觅觅,顺带讲述各种有趣的故事。那次 “重走 ‘五四’路”,北京电视台还派摄影师追随,做成了专题片,可惜播出时没录下来。
经济观察报:这种方式很有意思。
陈平原:虽然每年都有纪念,但“五四”离我们越来越遥远。希望弘扬“五四”精神的,以及主张打倒 “五四”传统的,好多都是在空中打架,没有真正落到地面上来。我之所以试图重建历史现场,目的是恢复某种真切、具体的历史感觉,避免因过于抽象化而失去原本充沛的生命力。历史事件早就远去,但有些东西我们必须记忆。没有大的历史视野、只记得若干琐碎的细节,或者反过来,沉迷在一些宏大叙事中、完全没有生活实感,都不理想。我们需要有大视野,同时也需要具体的历史细节。
经济观察报:不过很多历史是很难还原的,即使当时在场的人都可能感到困惑。
陈平原:看待历史事件,每代人都会带上自己的有色眼镜,或者说“前理解”。这是所有历史学家都必须面对的困境与宿命。 “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名言有其合理性;但沉湎于此,很容易变得自负、专横。历史学家所面对的,只是一堆 “文明的碎片”,我们凭借各种专业知识,力图用这些 “碎片”来拼接、还原历史,本来就有很大的危险性。你要是心高气傲,根本不把古人放在眼里,肆意挥洒自己的才情与想象力,不扭曲才怪。我们确实无法完全呈现早就失落的历史场景,但那就应该彻底舍弃吗?作为历史的观察者,我们有义务逐渐地穿越各种迷雾,走近/走进那个事件的内核,跟历史对话。某种意义上,我们之所以 “重返历史”,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借助这一寻寻觅觅的过程,跟 “五四”新文化人进行直接的心灵对话。这样的 “五四”纪念,既五彩缤纷,也充满动感,还跟每个寻觅者的心路历程联系在一起。这样的“五四”,方才 “可信”,而且 “可爱”。进入新世纪以后,我已经改变论述策略,努力 “走进五四”。
走进 “五四”
经济观察报:如果说 “走出五四”是因为反省意识,那么重新走入“五四”是因为什么?
陈平原:因为我觉得, “伟大的五四”,越来越被悬置,高高地放在神龛上。长期以来,我们有将 “五四”过分神圣化的倾向。现在又反过来,好些朋友转而用轻蔑的语调来谈论 “五四”:不就是几千学生上街吗,不就是烧房子打人吗,有什么了不起。再说,行动这么粗鲁,应该追究刑事责任。每当面对此类 “新解”,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记得鲁迅对于国人不了解 《儒林外史》的价值,曾发出这样的感叹: “伟大也要有人懂。”再伟大的事件、著作、人物,若没有人真正跟它对话,没有让它回到人世间,就无法发挥真正的功力。
[
本帖最后由 NZWJ 于 2009-5-3 09:54 编辑 ]